而在數個時辰前——
古槐集。
元丹丘坐在法壇前,心中安靜,卻又有激流,道門玄壇之力開啟,好歹是有了自保之力,老道人看著那邊慧娘,這孩子蹲在旁邊,看著螞蟻爬行。
希望事情能順利解決吧。
老道人心中只能這樣想著,只是忽然,他看到了看著螞蟻爬行的慧娘猛地站起來了,那張沒有什么表情的小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縷極大的驚恐。
小女孩往后面退去,退得太倉惶,一下坐在了地上。
那張臉龐本就煞白,此刻更是沒有一點血色,一雙墨色瞳孔,死死看著遠處的天空,元丹丘下意識起來,要攙扶這個孩子,卻忽而注意到了小女孩的眼瞳。
慧娘,是以邪法將生魂釘在了肉身之中。
又得了霧隱峰山靈一點靈性點化,處于非生非死的狀態,也因此,就像那一盞佛燈,能看到一些特別的東西,元丹丘從小女孩眼底看到了倒影的霞光。
霞光像是金色的流火,正朝著古槐集的方向飄來。
飄來??!
老道士瞳孔驟然收縮,忽然變得敏捷。
他右手猛然抄起了小慧娘,身形朝后撤退,拉開距離,與此同時,左手按在地上,玄壇開啟,一層肉眼不可見的法力漣漪朝著外面擴散,和那金色的霞光撞上了。
金色霞光撞在了玄壇結界之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脆響。
有絲絲縷縷的煙氣散開。
元丹丘心臟快速跳動。
急急地把慧娘放在地上,并指捏著一枚柳樹葉,在準備好的符水中一點,然后在雙目之前掃過,開啟法眼,雙目遠看,看到了那所謂的霞光。
金色蜿蜒,潛藏著的,并非霞光,而是無數細小的蟲子。
這些蟲子振翅,籠罩過來。
武功鎮的劫難,以及這千里大劫,開始了。
老道盡可能以玄壇法令,化作了庇護的道門儀軌結界。
但是這些只能抵抗外界涌動過來的蟲云。
在這些蟲子發現內部有一名道門高功的時候,做出反應。
提前準備的后手用出,玄壇結界內部,也有一只只蟲子,不知道從哪里出現,振翅撲殺而來,老道腳踏九宮八卦步法,避開其中一只蟲子,左手抽出天蓬尺,猛然砸在蟲子身上。
那蟲大有磨盤,振翅聲刺耳喧嘩。
元丹丘起決,手中令牌在法壇上一拍,一道雷霆在玄壇上空浮現,轟然砸下,將這一只蟲子劈得焦黑,放眼看去,不知從何處,繞開了玄壇,鉆進來了些稍有氣候的妖怪。
這些妖怪直奔著主持玄壇的各方土地,以及元丹丘襲來。
是要將主持玄壇之人,盡數殺死,破壞元丹丘布置下的結界類法術,大范圍侵入這一片土地,侵襲農神后稷最后的道場。
元丹丘的護法神將,之前折損了,他只好親自揮舞法令,只是幸虧已經開啟玄壇,有了玄壇,道門法脈施展法術的時候才順暢。
周圍這些蟲妖被風雷打得七零八落。
玄壇從天地借法。
道行足夠,玄壇一擺,自身法力的消耗反倒不大。
只是有范圍的限制,元丹丘又打殺一只飛過來的巨蟲,余光一瞥,見到幾只妖怪,朝著殷子川,蓮娘,還有慧娘的方向奔過去了,心中一急,可卻又無法離開玄壇。
元丹丘大聲道:“跑!!!”
慧娘三人哪里跑得過妖怪,蓮娘將小女孩抱在自己懷中,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慧娘,殷子川則是展開雙臂,擋在那幾只妖怪前。
這個碎嘴書生此刻勇武不遜猛將。
就在他幾乎以為自己這一次要魂飛魄散的時候。
兩聲細微的劍鳴聲音閃過,那兩只有著猙獰口器,古怪甲殼的巨蟲就墜在地上,流淌出一片綠色的污血,眾人愣住,看到一名清冷女子凌空而立,手中握著兩柄長劍。
碧痕眼角上挑的眸子極大,倒映著整個古槐集。
她本該遵循著干娘的話語和命令,將周衍帶回去,但是不知為什么,她在外面的時候,總有些天性,會讓她下意識地忽略了干娘的命令。
之前祝子澄要她聯手來此,她就忘記了。
那時她震動雙翅,去了南山之中,一處湖泊,看著天地廣闊,做一個夢,夢中一群人講述些東西,她恍惚失神許久,再度回到這里的時候,見蟲妖漫天。
當看到這些蟲妖撲殺生靈的時候。
身體產生了強烈的排斥反應。
一個是養育自己的干娘織娘的命令。
一個是此身此魂最初的秉性和根基。
最后碧痕還是動手攔截了蟲妖,她眸子清淡,似在思考,元丹丘大聲道:“你是,道友,我觀你一身清氣,當是清修一地,不沾血食的精怪,還請幫忙。”
碧痕細碎的牙齒碰了碰。
沉默了下,意識到人族需要用語言來交流。
“吾奉命,要帶周衍回去。”
元丹丘看著那清瘦冷清,卻又出塵脫俗的女子:
“你認得周衍?是他的朋友?”
碧痕道:“并非。”
“只是……”
她思考了下,回答道:“吾需要在此地等他回來,你們若出事,想來,他便不會回來了。”
“是以,吾并非幫助你們。”
“只是為了完成任務,而需要保全此地罷了。”
“勿要,多想。”
碧痕落下,小巧而精致的瓜子臉,輪廓清晰,線條柔和,冷白色的皮膚近乎半透明,仿佛是月光或薄霧凝成的一般,雙手一招,兩柄細劍盤旋,護衛在了慧娘等人前。
元丹丘雖然不明白這女子來歷,但是觀其神魂,清氣灌頂,顯然是走道門餐風飲露,世外清修的一脈,所以松了口氣,看著遠處,這里出現了蟲妖,周衍沈滄溟那里只會嚴重。
周衍……
錚!!!
重刀鳴嘯,劈碎蟲尸。
周衍在臥佛寺下方巨大空洞中廝殺,餓鬼玉符拼死全力吞噬周衍體內的旱魃之血,這個過程極為痛苦,還會對身體帶來巨大的損傷。
周衍以痛苦為殺意。
農神谷穗,法力恢復之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旱魃的災厄火,蟲子被劈碎,斬斷,人皮蟲蛻之妖,則是被周衍沖破,撞碎。
從一開始的施展刀法,后來純粹為了廝殺而本能揮刀。
沈滄溟教給周衍的,只是斬,劈,和防御的反斬。
以這三招為基礎,周衍的刀法在這如同浪潮般的蟲害,妖怪之下,開始了快速的蛻變,發力短促爆發,招式干凈果斷,簡單的招式,循環無端,追求最大效率的廝殺。
人的體力耗盡,身體沉淪于痛苦,純粹意志揮刀。
忽然覺得手中的刀一輕,似乎是突破了某種屏障,猶如游魚入水,刀鋒越發凌厲,招式速度,力度都有了足夠的蛻變。
蟲妖智鈞面色難看,看著周衍持刀廝殺,眼角有些抽動。
此人,殺了一個多時辰?
殺穿了多少?
就連刀法,都在這種憤怒的殺戮之中蛻變。
簡單的邊軍刀法,在無止盡的殺戮下,已到百戰精銳的層次。
智鈞看周衍大口喘息,發現周衍手臂上,金色紋路在迅速蔓延,【凈身神咒】的效力正在消失,體內有旱魃血,身上有蟲子啃咬出來的傷口,沒有了法力恢復速度,法劍威能降低。
知他周衍狀態越來越差,心中的自信逐漸升起來。
手中的沉重禪杖一晃,其他四條手臂皆合十在身前,念誦道:“阿彌陀佛,施主好大的殺心,就讓貧僧來渡化你。”
“道門之說,空洞縹緲。”
“施主,不如也隨我坐下來,念念佛經,參悟佛法?”
揮舞手中兵器,排開群妖而來,氣勢如虹,周衍手中的刀抬起,擋住這沉重禪杖一招,眼底狠厲,心臟用力跳動,那一點旱魃之血化作的火焰也在涌動。
嘩啦——
地魄天傾之上,一點點熾烈的火燃燒。
智鈞面色一變:“你!”
烽燧·旱魃!
餓鬼正在一點一點侵蝕吞噬這一股力量,而地魄天傾足以承載這一股烈火,周衍嘴角鮮血被體內高溫蒸騰,兩把兵器撞擊在一起。
智鈞才松了口氣,就發現,自己手中的精鋼禪杖從中間斷裂,扭曲,那把刀竟然就這樣切進來!
地魄天傾上的火將對方的禪杖直接熔斷了。
一道烈火直接鑿入了智鈞的體內。
這一股煞火散開,智鈞七竅流火,身軀散發一股焦臭。
身子一晃,身軀的后背脊椎忽然凸起,然后皮膚,血肉一層一層開裂,另一個和尚智鈞從原本的身軀里面鉆出來了,渾身帶著粘液,面色慘白。
蟲妖蛻身之法。
算是以元氣大傷為代價的最后保命手段。
智鈞的身體有種半透明感,渾身氣息大損,他被孕育出來之后,相當自傲,卻沒有想到,只是一個照面,就差一點被這個衰弱的少年俠客一刀結果了。
周衍收刀,這一只蟲,周衍手掌支撐著刀,踉踉蹌蹌,這一次,徹底失去了戰斗的力量,旱魃之血正在以一種霸道的方式融入他的氣血體魄。
肌肉,筋骨,都在【旱災】這個概念的血液下變扭曲。
又被農神谷穗修復。
周衍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身體,難以承載這種級別的‘廝殺’,他拄著刀,因為需要駕馭餓鬼玉符,以餓鬼玉符之力,吞噬旱魃之血,所以無法駕馭山君玉符,御風抵御蟲子。
背后的明王鎮獄圖緩緩耗盡力量。
手臂上的道經,力量也開始散開。
一方面代表著這兩個加持抵御太多的攻擊,逼近了其本身的上限,另外一方面,也代表著,空空和尚和元丹丘兩路,并不順利。
周衍呼吸的時候,呼出了大團白氣,這代表著他的體溫已太高了,智鈞指著周衍,因為恐懼和后怕,而大聲嘲笑道:“你不是很有豪氣嗎?”
“那又能怎么樣?金蟬蟲卵已經到了你手臂那里。”
“佛門的手段,道家的神咒都沒了效果,你要么就被金蟬吃完了,變成一個人皮蟲蛻,要么被旱魃的火燒死,要么被這地方的萬千蟲兒給一口一口咬死。”
“你還在支撐什么?”
“你在等什么?”
周衍提起刀。
智鈞手中禪杖猛然砸下,這一次周衍沒有力氣了,金色紋路迅速逸散,就在智鈞朝著周衍狠狠砸下去的時候,一道刀鳴炸開,一柄橫刀幾乎是瞬間切入。
伴隨著轟隆隆的墻壁破碎聲音。
一柄橫刀從智鈞背后貫穿。
冰冷的刀鋒,精準無比地鑿穿了蟲妖的要害,綠色妖血順著刀鋒兩側流下,兵家難得的,被煞氣侵染化作了血色的烽燧火瞬間自刀身上逸散,令智鈞身軀僵死。
刀身上刻著一行小字。
【開元二十三年王忠嗣自鑄】。
沈滄溟!
下一刻,一枚赤金色的丹藥被拋向油盡燈枯的周衍。
“接著。”
周衍抬手,抓住那一枚丹藥。
“沈叔……”
沈滄溟的回應永遠言簡意賅。
“服丹,破境!”
頓了頓,他道: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