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們在念誦經文,五六尺長的大香成簇地插在巨大的青銅香爐里面,帶著淡淡香味的香火氣,香客,百姓們帶著虔誠的神色,雙手合十,一個佛殿一個佛殿拜過去。
裴玄豹一身錦緞戰袍,腰環玉帶,卻是面色陰沉。
他沒能找到太上皇陛下。
從長安城出發之后,他們可以說是一路不停,不計代價地奔騰玩命,趕路到了太上皇車輿駐扎之地,卻發現太上皇不在那里,是已經去了臥佛寺參加長生經法會。
沒奈何,他也只好帶人繼續過來,本來是要披甲把寺廟封鎖的,但是又害怕打攪了太上皇李隆基的興致,就把甲胄給解了,只穿著錦袍,佩橫刀入內。
可是這里,人太多了。
怎么會有這么多人!
裴玄豹的手握著橫刀的刀柄,他心底殺意,憤怒,還有不耐煩的感覺匯聚起來,讓他幾乎有種抽出橫刀,將眼前耽擱了自己大事的泥腿子都劈碎砍爛的沖動。
忍住,忍住……
他不知為何,感覺到自己的情緒越發強烈。
裴玄豹靠著家世,得了中郎將的虛銜,三十出頭,乃是七品玄官,在沒有親自上戰場的人里,已經算是不錯了,但是他走的其實不是兵家法脈,擅長的是騰空挪移。
想著家族對自己的拋棄,心中怨憤,想著周衍,則是多有殺氣,可是這無數的情緒翻涌,最后都匯聚成了一種,極致的煩躁感覺。
周衍,周衍。
我要把你的每一寸骨頭都捏碎。
我要將你的四肢折斷,然后埋到地里去,在你的頭頂開一個縫,讓蟲子把你的每一塊肉都咬碎吃下去,我要讓你活生生地疼死!
死,死,死,死,死!
不知道為什么,這寺廟里的敲鼓聲,木魚聲,念誦佛經的聲音,沒有那種佛門禪唱的清凈韻味,落到了裴玄豹耳朵里,猶如夏日蟬鳴,讓人煩躁。
在這種禪唱聲中,他的殺意和恨意越發扭曲。
旁邊傳來笑聲:“阿兄,此地果然是好啊,隋末北寺,幾百年的香火鼎盛,名不虛傳!”
說話的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身材高大,臉上的稚氣還沒有散開,帶著倨傲,也是裴家子弟,叫做裴玄鳥,和裴玄豹同輩,卻是要小一輪回十二歲。
郭子儀和李泌抓住了裴家的要害狠打。
朔方軍中,裴家一系的校尉們都拎出來,成為棄子。
可以預料到,他日郭家必然是權勢日盛。
裴玄鳥年少倨傲,有一身武功,但是脾氣不好,他看著臥佛寺里面人來人往,道:“兄長,我等世家之血,河東裴家,這些平民百姓,豈能在我們之前?”
“不如我等亮明身份,讓這些百姓給我們讓路?!?/p>
裴玄鳥雙臂抱在腦后,道:“我不想要排隊。”
“煩死?!?/p>
裴玄豹心中的煩躁被這個弟弟吵得厲害,直接在裴玄鳥肩膀上砸了下,低聲呵斥道:“不要忘記,我們出來是做什么的,安靜點,不要給我生事!”
裴玄豹的眼底都有血絲,顯然是在壓著自己的脾氣。
裴玄鳥這才老實下來了。
裴玄豹深深吸了口氣,袖袍下拳頭握緊。
這一行三十余人都已散開來了,都想要找到太上皇三人,這決定了他們最終是成為棄子,還是說,至少可以活命,所以每個都找到很用心。
裴玄鳥除外。
他打量著這個地方,眼底帶著稚氣和倨傲。
很熱鬧,非常繁華。
男女老少都有,在香火之中,摩肩擦踵,低聲交談,香火的味道,混著人們交談的聲音,還有一些小攤販賣小吃的油炸香氣,讓他的心情都舒朗起來了。
看起來,這還是個不錯的差事嘛!
不知道為什么阿兄他們臉上那樣表情。
簡直就是……就是,如喪考妣!
對,如喪考妣!
裴玄鳥佩戴橫刀,看到小攤販在賣糖葫蘆,過去買了一根,賣糖葫蘆的小販見到他一身錦緞長袍,腰間佩戴長刀,嚇得不敢要錢,裴玄鳥拿了一根,把錢扔過去。
然后看到裴玄豹,裴昂駒不在,偷偷咬下一顆。
卻因為人太多,左顧右盼的,不小心撞到前面的人,一枚糖葫蘆落地,裴玄鳥微皺眉,沒有在意,只是他畢竟也是年少玄官,感知能力遠超凡人。
他側眸,看到旁邊有個身穿布衣的少女,背著背簍,背簍里是個很小的孩子,正在悄悄盯著落在地上的糖葫蘆,裴玄鳥沒有在意,只是繼續往前走。
那布衣少女悄悄湊過去,蹲下去想要去拿起那個糖葫蘆。
她開心,輕聲道:“有糖葫蘆吃了哦,小弟。”
一只靴子踩下來,將那一粒沾了灰塵的糖葫蘆踩爛掉,布衣少女呆滯,抬起頭,看到年少倨傲的錦袍少年站在那里,裴玄鳥道:“果然……”
他將這一枚糖葫蘆山楂踩爛,碾碎。
“平民百姓,就是這樣。”
周圍的人見到這一幕都被嚇到,齊齊后退,那布衣少女狼狽退后,坐在地上,并不好看的臉上,臉色煞白,幾乎要嚇得哭出來。
裴玄鳥皺了皺眉:“哭什么?。俊?/p>
他摘下了腰間錢袋,隨手拈了拈,全部扔到了攤販懷里,道:“我都買了。”
裴玄鳥道:“哼,拿去吃便是?!?/p>
他將那一個沾了灰塵的山楂球碾碎了,然后轉身,一只手握著橫刀,一只手拿著糖葫蘆,眸子倨傲,卻也頗為享受這個佛門的長生經法會。
他抬起頭,看著長生經法會最中心的地方。
那是一座佛塔,塔身上有了青苔,讓石質的佛塔看上去古意幽幽,周圍的巨大香火,還有經幡等物件,裝點著這臥佛寺中,猶如那人間佛國。
…………
李鎮岳緩步徐行,他看著旁邊走過的僧人,這個朔方軍中的悍將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一股血腥氣息,可是又偏偏還在活動……”
“死人?”
李鎮岳臉上粗豪堅毅,沒有絲毫表情,眼底沒有情緒。
看到那邊有人在交談。
一個胡子拉碴的男子道:“當真有用嗎?”他的骨架很大,可以想象得到,曾經是個很豪勇,有一把力氣的好男兒,但是現在,左腿的褲腿空空蕩蕩的,衣服在身上披著。
一名女子攙扶著他,輕聲道:“當然啦?!?/p>
“這里可是臥佛寺啊,聽說摸一摸臥佛寺的佛像,瞎子的眼睛也能變好?!?/p>
“六哥你的傷一定會好的!”
女子很肯定地笑,那男子眼底也有了些希望,女人轉過身,擦了擦眼淚,李鎮岳看著那男子,他敏銳的察覺到了這個男人身上屬于行伍中人的氣息。
是軍中的人,只是負傷。
李鎮岳目光掃過周圍,看到里面大部分的百姓都是身上有傷病的,其中很多明顯不是正常的疾病,是被毆打,或者說刀劍劈砍出來的傷口,斷臂,目盲,腿瘸。
是潰軍,是叛軍,是因此而出現的匪徒們,如刀一般地凌虐了百姓;是曾經為大唐戰斗的士卒們,負傷之后,回歸了農田。
李鎮岳呼出一口氣,他忽然明白,臥佛寺的香火為什么會這樣地鼎盛了,安史之亂,對大唐造成了巨大的沖擊,即便是現在,叛軍逐漸平定下來。
可是,民間太多人身上有傷疤病痛。
青史上的一行字,百姓卻要用一生去承受。
那些病痛,殘疾,對生活的不適應,以及和以前健康生活的對比,以前可以抱著孩子,以前可以健步如飛,現在都做不到,這種對比,將會一直糾纏他們的余生。
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
臥佛寺的傳說,就像是虛無縹緲的希望,當處于生活的絕境之下,種種艱難困苦壓在身上的時候,人們會下意識愿意相信那些,平日看著絕對不會相信的東西。
即便是一絲絲虛無縹緲的希望,終究也是希望。
何況是已經有過顯靈事跡的臥佛寺?
這并不是愚鈍和蠢笨,只不過是普通人在生活的痛苦和折磨之下,所能找到的最后的一線希望,就像是絕癥之下,對一切偏方的盲從。
正是安史之亂,才導致了臥佛寺香火如此鼎盛,才導致了這一次的長生經法會,前所未有的繁華。
也才導致了,難以尋找到李隆基。
但是,裴家眾人在意的是李隆基,李鎮岳的目標只是這些人,之前三十余人一起行動,他不好動手誅殺裴玄豹和裴昂駒,如今到了臥佛寺中,香火鼎盛,百姓香客極多。
為了尋找到太上皇李隆基,裴家眾人都分散行動。
李鎮岳從那些百姓的身上移開目光。
背著一個巨大的匣子,緩步往前。
匣子中裝著的,是那柄曾在星宿川和青海湖,斬殺敵人無數的沉重陌刀,僧人們本來想要讓李鎮岳把這匣子放下,他直接拿出了軍中令牌,這才強行進入。
“裴玄豹,裴昂駒……”
易容后的李鎮岳目光掃過了兩個方向。
最后他的目光鎖定了心緒難安的裴玄豹。
先殺他吧。
緩步往前,順著人潮,朝裴玄豹的方向走去,叮當叮當的聲音里,人們交談聲,僧人誦經聲,經幡在混著香火的風中翻動的聲音,混合成了一種肅穆又莊嚴的氛圍。
無數的香火充斥在臥佛寺上空的天空中,似乎讓神佛都要駐足,垂眸看向這里的百姓和眾生,預備賜予百姓以無限的祝福。
古槐集中,玄壇化法;江河之下,蛟龍廝殺。
而這臥佛寺中,一片祥和。
當,當,當——
臥佛寺中那一口古樸的大佛鐘被敲響了。
肅穆的佛鐘聲音傳遍了整個寺廟,裴玄豹抬眸,裴昂駒眉宇舒展,裴玄鳥迅速把糖葫蘆吃掉了,而李鎮岳則是抬眸,順著人潮和香火,朝著佛塔那里涌去匯聚。
朝堂,世家,兵戈,戰將,妖魔,邪祟,佛陀,長生。
猶如浪潮洶涌,匯聚在佛塔之下。
佛塔下面,一名老邁的僧人佇立在那里,身穿一身簡樸卻莊重的袈裟,臉上多有皺紋,神色慈悲祥和,大有大德真佛的韻味,旁邊人喊道:“這就是方丈啊!”
“是啊,聽說已經一百多歲了,真正的佛門高人!”
“佛法高深,無量功德??!”
長生經法會,供天法事開始了。
【齋天】。
開啟!
百姓激動,李鎮岳側眸遠望,忽而眸子微微收縮。
背后匣子里,那柄陌刀,微微鳴嘯。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