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疏林,只剩下了死寂無聲。
泰山公,在人世間的尊位最高的山神。
五岳之首。
一道道目光落在太上皇李隆基,和持刀的道袍少年的身上,剛剛的恐怖,對于妖魔的恐懼,只瞬間就開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種在絕境之下的絕對信任。
周衍感覺到,之前面對青冥坊主侵入神魂時候消耗了大部分的香火之力,瞬間補充了相當一部分,以一千戶為基礎單位的話,這里的人竟然瞬間給他提供了十個單位作用香火之力。
加上之前剩下的,周衍現在能調動的香火之力,達到十四個單位。
也就是說……人數雖然少。
但是在這絕境之下爆發出的香火之力,更為純粹有力。
裴昂駒的臉色幾乎成為蒼白。
周衍知道,李隆基是利用【泰山公】這個稱呼,來驅散掉百姓對妖魔的恐懼。
如果說是尋常的人說出這個稱呼,沒有什么效果;而若不是泰山公,而是其他的神名,也無法產生瞬間安定民心的力量。
唯獨圣人親呼泰山公。
能產生這種瞬間安定民心的效果。
李隆基甚至于取回了泰山公在我一方的大義。
但是,這無異于是李隆基將周衍也給架起來烤了。
周衍的額頭青筋跳了跳。
李三郎你個老鱉三,算計我!?
李三郎微笑,讓高力士安撫百姓,走過去的時候,那邊跪著的裴昂駒膝行轉身,李隆基垂眸,看著這幾乎是匍匐在地,額頭重重抵著地面的世家子。
“圣,圣人……”
李三郎淡淡道:“污蔑泰山公,臨戰時挑撥人心。”
“玄禮,該當何罪。”
陳玄禮道:“當誅。”
李三郎道:“嗯。”
他淡淡道:“吾會回去和河東裴家說說的,他裴家倒是也有人才。”
“圣人,圣人!”
“罪臣還有消息稟報,圣人,我……”
裴昂駒的臉色煞白,還想要說什么,已被陳玄禮按住,橫刀出鞘,裴昂駒跪在地上,已經被直接斬首,脖子鮮血涌出,頭顱落在地上翻滾了兩下,死不瞑目。
穿著錦袍的無頭身軀晃了晃,朝著一側倒下去。
即便是有七品玄官之力,在被斬首的時候,也沒有絲毫的反抗,猶如路邊野狗一樣被斬首殺死,倒在一旁,而周圍的百姓,沒有被這斬首的事情給嚇到,反倒是隱隱士氣凝練。
李隆基令陳玄禮攙起裴玄鳥,贊嘆道:“這才是大唐好兒郎,裴家世代忠良,諸位為國家為百姓出力,朕都看在眼底!”
“千年世家,不愧裴家,國家柱石,不遜五姓!”
裴玄鳥等人心中有松了口氣,因為圣人似乎不打算因為裴昂駒的事情牽連整個裴家,又有一種榮耀感和與有榮焉的感覺。
只有周衍那邊的方向,看到了李隆基笑著時候,眼底的冷漠。
殘兵羅正等人有些手足無措,躬身行禮,卻被李隆基直接攙扶起來了,大唐的圣人攙扶著自己的兵,神色復雜,那一輩子的政治生物的眼底,終究還是有漣漪。
“是朕對不住你們。”
“你們做的好,是我大唐的兵!”
他用力按著殘兵的肩膀,用力按了按,安撫這些戰士的心,陳玄禮和高力士安撫百姓,殘兵和裴家剩下的子弟則是整合秩序,稍作休息,讓百姓恢復體力后,繼續往后。
李隆基去和周衍三人會面。
和百姓隔開了一段距離,保證不會被人打擾。
陳玄禮本來想要過來的,被李隆基屏退了:“如此局勢,何必擔憂?你來這里又有什么裨益呢?”
李鎮岳放下了手中的重盾。
沈滄溟手中的陌刀沒有收回,只是斜持,刀鋒抵著地面,森亮如雪,李隆基看著周衍,笑呵呵道:“泰山公,似乎不那么開心啊?”
周衍道:“我應該說過了,我不是泰山公。”
“李三郎。”
周衍看向沈滄溟,道:“就是之前假裝山神,霧隱峰山神借給我一點力量……”然后看向李隆基,后者了然道:“沈滄溟,李鎮岳,你們兩個能退開點距離嗎?”
“我想要和這位‘泰山公’,獨自談一談。”
李鎮岳沉默了下,提起重盾,將這一口鐵鑄重盾背在背后,握著橫刀后撤,他的腰間還別著一把用來破甲的鐵骨朵,還有一把上好了弩矢的機關弩。
走動的時候,兵器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音。
肩膀寬闊,就算是沒有披甲,仍舊有一種威嚴肅穆,仿佛山岳一般的肅殺感,像是行走的軍中堡壘,成為對手的時候,只會讓人覺得棘手和頭皮發麻。
如果是隊友,則會給一種絕對的安心感。
沈滄溟卻不動。
李隆基道:“以我此刻的狀態,這小子比我能打。”
沈滄溟注視著周衍,周衍道:“我沒事,沈叔。”
沈滄溟這才提起手中的陌刀,目光收回,他轉身,提著這一柄丈長兩刃刀踱步走遠,李隆基嘆息道:“星宿川的沈滄溟,朕還記得,當年石堡城之戰,我給過他戰功金牌。”
周衍道:“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李三郎,我說了我不是泰山公。”
李隆基沒有直接說什么大道理,這老者伸出手,在自己的錦袍袖口內袋里一取,取出了一個匣子,將這匣子直接扔給周衍,周衍抬手抓住。
大拇指在匣子上一戳,匣子打開。
一股香氣從匣子里流出來。
里面淡金色的緞子上,放著一枚丹藥。
鴿卵大小,外裹九重紫霞云紋,內蘊星斗漩渦,觸之如握雷霆。
周衍感覺到自己歷經苦戰的體力迅速地恢復,就連精神上的疲憊似乎都被撫平了,李隆基看著這一枚丹藥,淡淡道:
“太乙九轉紫極丹。”
“玉髓為皿,熔煉丹砂,九次水火鍛淬,化金石為玉液,又采昆侖之巔的紫楹仙姝,吸日月精華千年成靈,可補五臟虛勞,重塑根基。”
周衍瞳孔微微收縮。
白發蒼蒼的李三郎道:“這是當年樓觀道獻上的丹藥,足以重塑生機,保人性命,沈滄溟斷了一條手臂,還瞎了一只眼睛,就算是歷戰之人,他的根基也受到大的損傷吧。”
“將這一枚丹藥給他。”
“不能說讓他恢復到全盛期,畢竟斷了手臂,也導致他自身的經脈不完整,體內法力的流轉出現了問題,才跌到七品玄官的水準。”
“可他服下此丹,哪怕沒有將藥力全部吸收,也足夠重回六品了。”
周衍發現自己無法拒絕這一枚丹藥。
沈滄溟對他來說太重要了。
是救命之恩,是授業恩師,名稱叔侄,情猶父子。
李隆基道:“收下吧,無論你的決定怎么樣,這一枚丹藥至少沒有問題,而泰山公的身份……呵,不必著急否認,我畢竟曾經是這大唐的天子,圣人,我的眼睛可以看到一些特別的東西。”
“你身上,有著【泰山公】的道果。”
“我和泰山公,也算是老相識了,當日泰山封禪,祂得意,我亦得意,如今天下崩塌至此,祂失意,我亦失意,淪落至此,我也想要知道,故人的情況。”
周衍整理思緒,知道需開誠布公。
就將玉冊隱去,把自己經歷的事從頭說起。
從他淪落到險些被賣掉吃肉,和青冥坊主結仇,黑風追殺,為了擊退追兵不得不假裝山神之名,卻又因為霧隱峰山神的身份,進一步被盯上。
斬殺黑風之后,青冥坊主神意對撞。
周衍只說自己靠著李知微的幫忙,得以破局,拼死得到了泰山公一道道果碎片,也看到了泰山公之隕,看到了泰山公的道果被撕裂分散的下場。
周衍長話短說,且遮掩了不少,只是保證泰山公的事情盡量真實。
李隆基的手指敲擊,低聲自語道:“佛,道,妖,將,人道氣運,看起來,想要讓泰山公隕落的,想要得到泰山公之力的,實在是不少。”
周衍趁著機會打探消息,道:
“是為了突破境界嗎?”
白發蒼蒼的李隆基笑著道:
“你還不知道,你自己得到了什么樣的寶物啊。”
“自古及今,超凡修行,有在三皇五帝時期的求索,有商周之年的爭奪,秦皇掃平列國,將法脈整合刻錄石碑,之后石碑不斷流落,被一位位青史留名的人物得到,參悟,才有了如今成體系的法脈。”
“但是,這浩浩蕩蕩幾千年里,幾乎所有修行者的上限,都是【四品】,任由道行如何高,法力如何厚,也難以破境……”
“五六品已是當世之豪杰。”
“四品堪稱宗師。”
“但是那仙神縹緲,仍在宗師之上。”
“猶如現在餐霞樓的開創者胡紫陽,融會貫通了丹鼎派的道途,重新參悟,創造了內丹之術,雖然有種種的玄妙神通,但是終究還屬于凡俗。”
李隆基道:“三品仙神的境界,就像是一道天塹鴻溝,無人可跨越,人族修行快,法脈傳承成為體系,往往十幾年二十幾年,就可以頂得上妖族百年,數百年道行。”
“妖族壽長,但是修行緩慢。”
“也因此,困在這四品境界的,有的是從古至今,茍活幸存的那些大妖,動輒千年壽數,兩千年道行,這些大妖在上古年代,縱橫呼嘯,成就兇神的威名。”
“那時候的人族飽受欺壓。”
“只是我人族歷代傳承,法脈不斷清晰化,能保證每一代都有大量的七品以下玄官;秦皇之后,每一個時代更是可以確保每個法脈都有四品境宗師,人族才逐漸昌盛起來。”
李隆基白發在風中微動,道:
“如今看來,那些自古代存活至今,有過兇悍之名的大妖,有的壽數要盡了,他們渴求成就妖神的尊號和實力。”
“若是苦修不可得,便求法脈;法脈不可得,就求至寶。”
周衍道:“所以,那些渴望成為仙神的存在,想得到這些踏足過仙神境界的人,留下的東西,然后寄希望于這些仙神遺留之物,從其中頓悟法門,參悟手段,繞開那個門檻?”
李隆基道:“當是如此。”
“所以,所謂的長生,復蘇,皆是假象,這個臥佛寺,恐怕不過只是一個巨大的丹爐,只是不知是哪一只大妖,想要嘗試仙神之路了。”
周衍看著遙遠的臥佛寺。
他的眼瞳,法眼流轉,泛起淡金色的漣漪,而李隆基眼底則是有紫氣流轉,他們兩個的眼睛,都已經超越了尋常法脈所擁有的【法眼】神通。
在他們的眼中,臥佛寺的氣機流轉,化作了一個巨大的血色的卵,血色糾纏,卻有金色的光華明暗起伏,一明一暗,像是呼吸,像是胎兒在動彈。
周衍看到自己的手臂上,汗毛要升起。
媽的,這里到底在孕育什么東西!
蟲妖,金蟬,佛門代表根本智慧和法眼的兩朵蓮花,還有佛光,怨恨,足以和奪取了道果的青冥坊主對標的大妖織娘,匯聚起來……
必須要阻止。
李隆基呼出一口氣,他下了決斷,道:
“那么,周衍。”
“是否要在這里,成為真正的【泰山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