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8月15日,安徽文聯(lián)老洋樓的會議室里,晨光透過木格窗斜切進來。
長條桌兩端擺著搪瓷缸,缸沿結(jié)著深褐色的茶垢,煙缸里的煙蒂已經(jīng)堆成小丘。
許成軍捏著《谷倉》的手稿,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一屋子濃煙嗆的他直皺眉。
“啊欠!”
長條桌前的人齊刷刷抬頭。
好嘛,開了個好頭!
許成軍微笑。
-----------------
“人齊了,開始吧?!?/p>
周明把煙卷摁滅在缸里。
“先介紹下,這位是鳳陽知青許成軍,《谷倉》的作者?!?/p>
他指了指許成軍,又轉(zhuǎn)向在座的人。
“這位是省文聯(lián)的蘇中老師,《安徽文學(xué)》評論負責(zé)人;劉祖慈老師,詩歌組組長;劉先平老師,小說組主編;公劉和韓瀚兩位詩人,錢念孫老師,文藝?yán)碚摷?。?/p>
許成軍很認(rèn)真的鞠了個躬。
他目光掃過這些在安徽甚至全國文學(xué)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作家、評論家、詩人。
歷史的時光在這一刻凝滯。
突然想起大學(xué)時在圖書館翻到的《安徽文學(xué)四十年》。
扉頁上的黑白照片里,蘇中握著棗木煙斗的手、劉先平補丁襯衫的肘部、公劉架在鼻尖的藍框眼鏡,竟和眼前分毫不差。
...
“先請許同志講講創(chuàng)作思路。”周明敲了敲桌面,目光掃過眾人,“我們今天不搞形式,直奔主題。”
許成軍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鳳陽方言的尾音:“我寫《谷倉》,是因為在鳳陽親眼看見許老實,就是小說里的許老栓原型,把漏麥一粒粒撿起來,藏在布包里。他說‘集體倉漏的,將來總會算清’。
這讓我想到,谷倉不只是裝糧食的地方,更是裝著農(nóng)民心事的容器?!?/p>
他翻開手稿,指著“倉壁刻痕”章節(jié):“這些刻痕,有的是‘1958年’的深痕,有的是‘1978年’的淺印。
深的是苦,淺的是甜。許老實用秤桿刻痕時,我注意到他的手在抖。不是怕被發(fā)現(xiàn),是怕對不起土地?!?/p>
蘇中突然插話,煙斗在桌上敲出清脆的響。
“這種意象很好。但我要問的是,你寫‘許老栓藏布賬’,是想表現(xiàn)個體與集體的沖突,還是想記錄歷史?”
“都有。”許成軍直視蘇中,“去年實際畝產(chǎn)差就在賬上,集體地畝產(chǎn)三百,自留地五百二十八斤?!?/p>
“蘇老師,您的我拜讀過,您在書里說‘真實的痛感比虛假的光明更有力量’,我寫《谷倉》時,總想起這句話?!?/p>
蘇中挑眉,煙斗在掌心轉(zhuǎn)了半圈:“哦?你倒說說,你的‘痛感’藏在哪?”
“藏在許老栓的布賬里?!?/p>
許成軍翻開手稿,指腹點在“漏麥四十五斤”那行,“他記漏麥時,特意把‘集體倉’三個字刻得淺,‘自留地’刻得深。
這不是故意為之,是農(nóng)民的本能讓他的手偏了。就像您寫的,土地從不說謊?!?/p>
劉先平突然笑了,“1962年我在定遠插隊,你這細節(jié),比我當(dāng)年的采訪筆記還真?!?/p>
“因為歷史就在那里?!痹S成軍的聲音不高,卻讓滿屋的煙味都淡了。
公劉把煙卷按滅在缸里:“這話夠勁!你那‘鑰匙熔犁鏵’的結(jié)尾,再改改?!~水漫過刻痕時,像把舊賬全澆成了新苗’,怎么樣?”
許成軍莞爾,詩人的天性就是追求隱晦的表達。
《哎,大森林》他大學(xué)時可是背過了三四遍。
“公劉老師,”
許成軍抬頭,“我想加句‘犁鏵入土那天,許老栓數(shù)了數(shù)倉壁的刻痕,突然發(fā)現(xiàn)深淺加起來,剛好夠今年的麥種’。
苦難總得結(jié)出點實在的東西,才對得起那些餓肚子的日子。”
公劉拍著桌子笑:“好個‘實在的東西’!比我們這些老骨頭會說話!”
這時錢念孫翻開筆記本,筆尖頓在紙上。
“我換個角度說。《谷倉》最難得的,是讓‘集體賬本’和‘布面私賬’成了互文?!?/p>
“許老栓既怕私分挨批,又忍不住往倉角撒麥種,這種擰巴不是性格弱點,是這一時期最真實的精神狀態(tài)。你的人物,把這層心思說透了。”
這話比任何贊美都讓許成軍心頭發(fā)燙。
他想起前世寫論文時分析過的“79年文學(xué)的猶豫性”。
此刻竟由親歷者親口說出,而自己的小說成了注解。
“但我有個疑問?!碧K中突然開口,煙斗指向“528斤”那段,“這數(shù)字太扎眼,容易被人抓把柄?!?/p>
“蘇老師,”許成軍有些遲疑,“實際就是這么多。我改了,是對這片土地不誠實?!?/p>
他頓了頓,聲音不大但卻異常堅定,“文學(xué)要是連真話都不敢說,不如回家賣紅薯!”
會議室內(nèi)安靜了。
沉默片晌,周明拍桌:“說得好!現(xiàn)在我保這稿子不改數(shù)字,我周明擔(dān)保!”
-----------------
中午在文聯(lián)食堂吃飯時。
劉祖慈往許成軍碗里夾了塊紅燒肉,這位剛剛年過四十的中年人,在歷史上發(fā)掘顧城、梁小斌等青年詩人,成為新時期詩歌崛起的重要推手。
他眼里帶著贊賞:“你這股勁,像年輕時的公劉。我給你透個底,《安徽文學(xué)》九月刊的頭條,編委們早內(nèi)定了《谷倉》”
他看著許成軍沒什么喜形于色的表情,點了點頭。
“我今天來,其實不是為了你的《谷倉》。是為了你些時間那首詩”
“你那首《時間》,林編輯拿給我看過,我和公劉都認(rèn)為,寫的極好?!?/p>
“我正在籌備‘新人三十家詩作初輯’,你是我們安徽本土的新的不能再新的作家、詩人,我想把《時間》放進去,想問問你的意見?!?/p>
許成軍握著筷子的手猛地一頓。
他抬眼時,眼里已漾起亮閃閃的光:“劉老師說的是那個要收錄顧城、梁小斌他們的‘新人三十家’?”
劉祖慈挑眉笑了:“哦?你也聽說了?”
“呃..”
“聽林編輯提過一嘴。這輯子一出來,怕是要讓全國震驚。畢竟顧城的《一代人》連我在**都如雷貫耳?!?/p>
這是瞎話。
他這輩子確實沒聽過“新人三十家”,但是上輩子...
不說也罷,那特么都是課堂作業(yè)!
顧城的《一代人》、梁小斌的《雪白的墻》《中國,我的鑰匙丟了》...
你就背吧!
不過,這輯子在全國影響力確實很大。
歷史上,這一專輯與同年《今天》雜志的創(chuàng)刊形成南北呼應(yīng),共同標(biāo)志著“朦朧詩”的正式登場。
顧城、梁小斌、韓東等詩人由此進入全國視野,直接促成了1980年“青春詩會”的舉辦。
他忽然想起什么,撓了撓頭:“不過我那《時間》,林編輯說九月刊就發(fā),怕是趕不上初輯的首次亮相了……”
“這有啥打緊?”
劉祖慈往他碗里又添了勺湯,“初輯十月才定稿,講究的是‘鮮’不是‘新’。
顧城的《一代人》在民刊早傳爛了,不照樣要上BJ的雜志?你那詩里的‘碎瓷拼窗’,調(diào)子沉,正好補全這三十家的棱角?!?/p>
他從口袋里摸出個牛皮紙信封推過來:“給,這是欄目投稿須知。這個月再寫兩篇來試試?不用拘著,哪怕是田埂上撿的短句也行?!?/p>
“想想看,你的詩跟《一代人》排在一起,讓讀者看看,鳳陽的泥土里也能長出帶鋒芒的句子。”
你別說,還真挺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