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錦繡 第四十三章 梅雪釀春

元啟十四年立春，蘇州城的雪化了，硯微染坊的青石板路上淌著融水，映著晾布架上的“煙霞色”綢緞，像條流動的金紅河。蘇微站在井邊，看著阿竹將新采的蠟梅枝扔進(jìn)染缸，金黃的花瓣在靛藍(lán)染料里打著旋，騰起的水汽帶著清冽的香，嗆得少年直縮鼻子。

她今年三十一歲，鬢邊的白玉簪沾了點(diǎn)梅香，是方才給沈硯別花時蹭上的。他總說“男人家戴花顯輕浮”，卻在她把蠟梅插在他衣襟上時，笑得眼角的紋路都擠成了團(tuán)，像染譜上那些蜿蜒的蘭草紋被揉皺了。

“蘇姐姐，三爺爺說‘梅染’要加兩錢明礬，可我總覺得色太僵。”阿竹舉著塊試染的料子，布面上的黃褐透著股生澀，像沒捂熟的柿子。這孩子來染坊已七月，調(diào)“霜菊色”時已能精準(zhǔn)到銖兩，卻對沈硯新改的“梅染”方子格外犯愁，說“這顏色像冬末的梅，看著精神，卻總少點(diǎn)暖意”。

蘇微接過料子，指尖撫過布面的紋路，忽然從袖中取出個小紙包，里面是曬干的桂花末：“加半錢這個試試。”她想起元啟十三年的桂花酒，甜香能中和萬物的澀，“去年的桂花，留著就是為了給今年的梅色添點(diǎn)暖。”

阿竹眼睛一亮，慌忙往染缸里撒桂花末，金黃的粉末落在靛藍(lán)里，像撒了把碎星。沈明從賬房出來，手里拿著陳小姐的信，看見這幕笑道：“三爺爺說你是塊染布的料，果然沒看錯。”他展開信紙，上面寫著“杭州的梅花已開，想采些寄去蘇州，與蘇姐姐的蠟梅合染一種‘雙梅色’”，字跡娟秀里透著股執(zhí)拗，像極了她調(diào)染料時的較真。

“陳伯母的主意真好。”阿竹的聲音帶著雀躍，忽然想起什么，“明兒哥，你的聘書用什么顏色的錦盒？我覺得‘雙梅色’就好，又喜慶又不俗氣。”

沈明的耳尖瞬間紅了，手里的信紙差點(diǎn)被風(fēng)吹走：“讓三爺爺定吧。”他的目光落在染缸里的“梅染”料子上，忽然道，“阿竹，你看這梅色里摻了桂花，像不像三爺爺?shù)男宰樱靠粗洌鋵?shí)心里藏著暖。”

蘇微站在廊下，看著兩個少年的身影在晨光里晃動，忽然想起秦掌柜說的“沈大人這病，得用暖藥慢慢養(yǎng)，就像染布，急了色不均”。她轉(zhuǎn)身往賬房去，想看看沈硯的舊傷是否又在陰雨天犯了疼，卻在門口聽見他低低的咳嗽聲，像塊被潮水泡透的木頭在發(fā)悶。

“又在熬藥了？”蘇微推門進(jìn)去，看見案上的藥碗還冒著熱氣，黑褐色的藥汁里浮著幾片參片，是秦掌柜新添的補(bǔ)藥。沈硯正用左手按著染譜，“暗香色”那頁的批注旁，多了行小字：“正月十六，明兒聘書用‘雙梅色’錦盒”，筆鋒比往日更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剛喝了。”沈硯的聲音帶著點(diǎn)藥味的澀，右手不自覺地按向肩后，“周大人派人來說，南京的鋪面找好了，就在秦淮河畔，離織造府近，方便接官差。”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冷汗沾在她的腕上，“微微，你說……咱們?nèi)ツ暇瑫粫郏俊?/p>

蘇微的心輕輕一揪。他還是怕，怕京城的風(fēng)波追到江南，怕好不容易安穩(wěn)的日子再被攪亂。她替他揉著太陽穴，指尖的力道放得極輕：“咱們是去染布的，又不是去爭什么。”她拿起案上的“雙梅色”試染布，“你看這顏色，梅的傲里帶著桂的暖，多好。咱們?nèi)ツ暇拖癜堰@顏色鋪開，讓更多人知道，江南的染布，不止有風(fēng)骨，還有溫度。”

沈硯的眉頭漸漸舒展，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像要嵌進(jìn)骨里：“還是你懂我。”

午后，落霞鎮(zhèn)的李槐生來了，趕著輛驢車，車上裝著捆新伐的梅枝，說是“李木匠讓給沈大人的，說這枝子直，能做染坊的新晾桿”。他看見阿竹正在染“雙梅色”，忽然拍著少年的肩笑道：“這顏色像極了俺家老槐樹開花時的樣子，白里透著點(diǎn)粉，暖得很。”

蘇微接過他遞來的梅枝，枝干上還掛著未化的雪，像串小小的冰晶：“替我謝你爹，等明兒的聘禮備齊了，我和你三爺爺去落霞鎮(zhèn)請他來蘇州喝喜酒。”她忽然想起李槐生說的，沈硯安的小閨女會笑了，用的襁褓正是他自己染的“落霞紅”，“那孩子的手藝，越發(fā)精進(jìn)了。”

李槐生撓著頭笑：“他說要不是看了《硯微染譜》，哪能染出那么正的紅。還說……等小閨女滿周歲，想帶她來蘇州，給您和沈大人磕個頭，認(rèn)個親。”

沈硯正在給“雙梅色”的料子撣灰，聞言動作頓了頓，隨即繼續(xù)手里的活計，聲音卻輕了些：“讓他來。”

蘇微知道，這是他能給沈硯安的，最徹底的和解。有些債不必算清，有些恩不必言謝，能讓下一代在陽光下認(rèn)親，就是對過往最好的交代。

夜里，春雨淅淅瀝瀝下起來了，染坊的窗玻璃上蒙著層水汽。沈明在賬房寫聘書的正式稿，筆尖劃過宣紙的聲響，混著阿竹哼的落霞鎮(zhèn)小調(diào)，格外安寧。沈硯靠在竹椅上，蘇微坐在他腳邊，給他敷著當(dāng)歸膏。

“南京的分號，讓明兒去打理吧。”沈硯忽然開口，藥膏的暖意混著他身上的梅香，像春雨里的一陣風(fēng)，“他成親后該獨(dú)當(dāng)一面了，陳小姐是個有主意的，能幫著他。”

沈明的耳尖瞬間紅了，手里的狼毫筆差點(diǎn)掉在紙上，卻沒反駁。蘇微笑著點(diǎn)頭：“我也是這么想的。讓阿竹跟著去歷練歷練，這孩子心思細(xì)，能給明兒搭把手。”

阿竹連忙應(yīng)著，忽然問：“三爺爺，您當(dāng)年和蘇姐姐去蘇州時，帶了多少染材？”

沈硯的臉微微發(fā)燙，蘇微笑著替他答：“就一箱子舊方子，還有半缸沒調(diào)好的靛藍(lán)，卻比什么金銀都金貴。”

沈硯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薄布傳過來：“是我這輩子帶過的，最珍貴的家當(dāng)。”

元啟十四年的春夜，染坊的燈亮到很晚。“雙梅色”的樣布掛在窗前，被雨水打濕后，黃褐里透著點(diǎn)金紅，像朵淋了雨的梅。蘇微看著沈硯漸沉的睡顏，他的眉頭還微微皺著，許是還在琢磨南京分號的布局，右手卻無意識地攥著她的衣角，像怕被春雨卷走。

她輕輕抽出衣角，給她掖好被角，目光落在案上的染譜。“雙梅色”那頁的空白處，沈硯用左手畫了株蠟梅，旁邊寫著：“梅需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相生方得趣。”

蘇微忽然覺得，元啟十四年的春天，是真的暖。暖在春雨的潤里，暖在“雙梅色”的布上，暖在身邊人攥緊的手心里，暖在那些藏在歲月褶皺里的，不肯涼下去的念想里。

窗外的雨還在下，卻澆不滅染坊的燈火，澆不滅灶膛的熱氣，更澆不滅那句沒說出口的話——

有你在，再遠(yuǎn)的路，也是暖的。

而南京的染坊，就像顆剛埋下的蘭草籽，帶著蘇州的暖，藏著梅雪的香，等著被新的日子，染出片更廣闊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