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洞深處滲著寒氣,篝火噼啪作響。秋長歌牙關緊咬,汗珠混著臉上干涸的血跡滾落,砸在身下冰冷的石面上。右臂傷口周圍的皮膚已泛起青黑,深入骨髓的麻癢順著經絡向上蔓延,每一次心跳都帶來更強烈的灼痛。
“意守肩井,引氣下行,過曲池,至合谷。”楚山河的聲音低沉平穩,如同山澗冷泉,穿透了秋長歌幾乎被劇痛淹沒的神智。他并指如劍,指尖縈繞著一層肉眼難辨的淡青微芒,虛點秋長歌右臂幾處大穴。每一次落下,都有一股冰寒精純的氣息強行灌入,粗暴地壓制著肆虐的毒素和狂暴亂竄的氣血。
“呃啊!”秋長歌喉嚨里擠出壓抑的嘶吼,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那冰冷的異力在他混亂的經脈中沖撞,強行梳理著岔亂的氣流,如同在滾燙的烙鐵上澆下冰水,帶來瞬間的刺痛與隨后短暫的麻木。他死死守住最后一絲清明,意念如同在泥沼中跋涉,艱難地引導著楚山河注入的那股外力,沿著九轉易筋術“開肩”的路線,一寸寸向下推進。皮膚下那層微弱的琉璃光澤在毒性與冰寒靈氣的雙重沖擊下明滅不定。
“皮肉初成,筋骨未固。毒入肌理,已傷及脈絡。強行疏導,如刀刮骨。”楚山河的聲音依舊平淡,指尖的青芒卻穩定如初,精準地壓制著幾處即將失控的節點。“忍住。毒若不逼出,三日之內,右臂必廢。”
廢掉右臂!這四個字如同重錘砸在秋長歌心上。恐懼瞬間壓倒了劇痛。他猛地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瞳孔深處是野獸般的求生欲。不能廢!廢了,在這步步殺機的世道,就是待宰的羔羊!他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將最后一點殘存的氣力盡數榨出,意念死死鎖住那縷冰寒的氣息,瘋狂地催動著它向手腕處的合谷穴沖去!
就在這時,洞口遮擋的藤蔓猛地被掀開!
“恩公!”一個粗糲沙啞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響起。是那個獵戶頭領!他背上依舊馱著受傷的同伴,滿臉煙塵血污,粗布衣衫多處撕裂,氣息粗重,顯然一路奔逃至此已是強弩之末。他身后跟著另外兩個同樣狼狽不堪的獵戶,其中一個正是之前癱軟在地的年輕獵戶,此刻臉色慘白如紙,腿腳虛浮。
獵戶頭領一眼看到洞內景象,尤其是楚山河指尖那流轉的微光和秋長歌右臂可怖的青黑,腳步猛地頓住,臉上的激動瞬間化為驚懼和愧疚。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帶背上昏迷的同伴也滾落一旁。“恩公!小兄弟!我們…我們不是有意驚擾!實在是…后面…后面有幽冥宗的狗崽子在搜山!我們慌不擇路…”他語無倫次,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巖石上。
另外兩個獵戶也緊跟著跪倒,身體篩糠般發抖,連頭都不敢抬。
楚山河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指尖的青芒依舊穩定地按在秋長歌合谷穴上。最后一股混雜著墨綠色的污血,嗤地一聲從傷口處飆射而出,濺在旁邊的石壁上,騰起一股帶著腥甜腐臭的青煙。
秋長歌只覺得右臂那深入骨髓的麻癢和灼痛驟然一輕,雖然依舊酸軟無力,火辣辣的刺痛感也還在,但那股瘋狂蔓延的麻痹感和陰冷死氣卻如潮水般退去。他大口喘息著,如同離水的魚重新回到水中,渾身脫力地靠向身后的巖壁,冷汗已將破爛的衣衫徹底浸透。
“起來。”楚山河收回手指,那層淡青微芒悄然隱沒。他看也沒看地上跪著的獵戶,聲音平淡無波,“外面情況。”
獵戶頭領如蒙大赦,又重重磕了個頭,才掙扎著爬起來,聲音依舊帶著驚魂未定的顫抖:“回…回恩公!我們按您指的路,從亂石坡那條獸道鉆出來,本想直接進山躲進老林子。可…可剛翻過蛤蟆嶺,就看見…看見下面鎮子通往外界的幾條要道,都…都被封了!”他臉上肌肉抽搐著,眼中是巨大的恐懼,“穿暗紅衣裳的…還有鐵巖堡那些披甲的兵!混在一起!設了卡子,挨個盤查!看見帶傷、或者像我們這樣背人的…直接就…就拖到旁邊林子里!我們遠遠聽見慘叫…沒敢靠近,只能掉頭往更深的山里鉆…后面…后面好像有人綴上來了!”
“兵匪一家…”年輕的獵戶癱坐在地,聲音帶著哭腔和絕望的麻木,“疤爺…還有那個鬼手陰羅…他們不會放過我們的…鎮上那幾個混混肯定把咱們賣了!”
獵戶頭領狠狠瞪了他一眼,轉向楚山河,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懇求:“恩公…求您…再給指條活路吧!這黑石山…我們熟!只要有個方向…”他背上的同伴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斷腿處滲出的鮮血已經將簡陋的包扎浸透。
楚山河的目光掃過幾個驚惶絕望的獵戶,最后落在秋長歌蒼白疲憊的臉上。“毒已暫壓,余毒未清,十二時辰內不可妄動右手,否則經脈淤塞,神仙難救。”他站起身,走到洞口,撩開藤蔓一角,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起伏的山巒輪廓。
“東北,三十里,老熊溝。”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溝底有泉,泉眼旁生三株七葉鬼臉花之地,入洞,直行到底,左轉,見水聲,有暗河出口,通北麓。”他頓了頓,補充道,“洞口狹窄,僅容一人側身。追兵若至,易守難攻。洞內有前人遺存少許鹽、火石。”
幾個獵戶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老熊溝!那可是黑石山里有名的險地,毒蟲瘴氣,野獸出沒,尋常獵戶根本不敢深入!但恩公竟然連里面藏身的山洞、甚至洞里的東西都一清二楚!
“謝恩公!謝恩公活命大恩!”獵戶頭領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再次撲通跪下,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他掙扎著背起同伴,招呼著另外兩人,對著楚山河和秋長歌深深一躬,隨即毫不猶豫地轉身,互相攙扶著,踉踉蹌蹌地沒入洞外濃重的夜色之中。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恩公指的路,就是唯一的希望。
洞內重新恢復了寂靜,只剩下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和秋長歌粗重的喘息。他看著獵戶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雜陳。幽冥宗…竟然聯合了鐵巖堡的邊軍?封鎖道路,搜山…好大的陣仗!真的是沖著自己來的嗎?還是…為了掩蓋野狼谷那不可告人的秘密?楚山河指的那條路,隱秘艱險,但也斷絕了獵戶們短期內再出現在人前的可能。這是保護,也是某種意義上的…隔絕。
“他們…能逃掉嗎?”秋長歌的聲音沙啞干澀,右臂無力的垂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左肩和臉頰的傷口隱隱作痛。
楚山河坐回篝火旁,拿起一根枯枝,隨意地撥弄著火堆,跳躍的火光在他平淡的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路,指了。活路死路,看他們自己。”他頓了頓,目光落在秋長歌依舊青黑腫脹的右臂上,“你的路,在自己腳下。毒雖暫壓,氣血兩虧,行氣岔道未平。半個時辰,理順膻中至命門一線。否則,下次毒發,神仙難救。”
神仙難救!又是這四個字!秋長歌心頭一凜,剛剛因獵戶到來而短暫分散的注意力瞬間被拉回自身殘酷的現實。他不敢再有任何雜念,掙扎著重新盤膝坐好,閉上眼睛。意沉丹田,心神死死鎖住胸口膻中穴。這一次,他不再試圖強行沖擊,而是如同楚山河之前指點的那般,意念如最輕柔的流水,小心翼翼地安撫、梳理著膻中穴附近那團因岔氣和劇毒沖擊而更加混亂狂暴的氣感。
汗水再次滲出,但他緊咬牙關,身體只是微微顫抖,喉嚨里不再發出聲音。每一次悠長的呼吸,都伴隨著意念在混亂氣團中的艱難跋涉。篝火的光影在巖壁上跳動,時間在無聲的痛苦中一點點流逝。
***
三里之外,黑石鎮邊緣。
一處掛著褪色“陳記藥散”破布幌子的低矮土屋后門,吱呀一聲推開。老板娘肥胖油膩的身影擠了出來,臉上那市儈的精明被一種混合著貪婪和后怕的緊張取代。她警惕地左右張望,確認狹窄骯臟的后巷空無一人,才飛快地掩上門,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小布包。
她沒有回客棧,反而貼著墻根的陰影,熟門熟路地拐進幾條更窄、更臭的小巷。污水橫流的地面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兩旁低矮的土坯房窗戶緊閉,如同沉默的獸口。最后,她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糊滿油污的木門前,有節奏地敲了三長兩短。
門無聲地開了一條縫,一只渾濁發黃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外面。老板娘急促地低語了幾句,將那個小布包塞了進去。門縫里很快遞出三枚邊緣鋒利、顏色暗沉如凝血的小巧玉錢。老板娘一把抓過,臉上瞬間綻開貪婪的笑容,對著門縫連連點頭哈腰,隨即迅速轉身,肥胖的身軀爆發出不相稱的敏捷,消失在迷宮般的小巷深處。
木門輕輕合攏。門內,一個干瘦如柴、手指枯長的老頭掂了掂手中的布包,布包里是幾縷沾著干涸血跡的破碎布條(來自秋長歌躲避弩箭時被撕裂的衣袖),還有一張潦草畫著簡易山勢地形圖的粗糙皮紙,上面標注了一個紅點——正是秋長歌他們先前短暫停留療傷的山坳大致方位。老頭臉上露出一絲陰鷙的滿意,轉身走向屋內更深的黑暗。墻壁的陰影里,一個暗紅色的、如同某種野獸顱骨形狀的詭異符文,在搖曳的油燈下一閃而逝。
***
巖洞內。
秋長歌緩緩吐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身體幾乎虛脫。胸口那股沉重的滯悶感雖然依舊存在,但膻中穴附近那團狂暴的氣感,在他意念持續不斷的安撫下,終于被強行約束、理順了一絲。如同狂暴的洪流被導入了一條狹窄但堅固的河道,雖然依舊洶涌,卻不再毫無方向地肆虐沖撞。這微不足道的進展,卻耗盡了他在劇毒和傷痛折磨下最后的心力。
他疲憊地睜開眼,篝火的光芒映入眼簾。楚山河不知何時已靠在另一側的巖壁上,閉目養神。那柄不起眼的鐵劍橫放在膝上,粗糙的手指正緩緩拂過冰冷的劍鞘,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篝火的光芒跳躍在他青灰色的布袍上,映著他平淡無奇的側臉,卻讓秋長歌感到一種深不可測的寂靜。
秋長歌的目光落在自己無力垂著的右臂上,青黑色稍稍褪去,但依舊腫脹麻木。他下意識地用還能動的左手,摸了摸懷里那塊冰冷堅硬、邊緣鋒利的劫書殘片。指尖傳來的觸感,不再是單純的冰冷,隱隱帶著一絲微弱的、如同活物心跳般的搏動,還有一絲灼痛。這感覺轉瞬即逝,卻讓秋長歌心頭莫名一悸。
洞外,沉沉的夜色如同濃墨。遙遠的西南方向,那片光禿陡峭的黑石山崖深處,一點微弱的、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暗紅幽芒,如同鬼火般一閃而逝。山崖下,那個瘦高如竹竿的幽冥宗哨探,正將最后一道法訣打入面前懸浮的一枚滴血獸牙之中。獸牙上扭曲的符文驟然亮起,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血色流光,悄無聲息地撕裂夜空,朝著更遠的西南方向,那幽冥宗真正力量盤踞的黑暗深處,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