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向東北,遠離河道。楚山河的選擇看似避開了疤爺和狼衛的正面追擊,但這片死寂的荒丘丘陵,又能安全多久?血瞳鬣狗的鼻子,真的會被水汽和河風完全遮蔽?
“前輩,”秋長歌喘息著,聲音干澀嘶啞,打破了只有風聲的沉寂,“那血髓石…您說劇毒,幽冥宗的人為何還要隨身攜帶?”
楚山河的步伐沒有絲毫停頓,青灰色的布袍下擺在寒風中紋絲不動。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前方一塊形似蹲伏獵犬的巨巖,又投向更遠處灰蒙蒙的天際線。
“飲鴆止渴。”他的聲音被風扯得有些淡,卻字字清晰,“血髓石,取自地脈深處,經幽冥邪法煉化,吸噬精血怨氣而成。用之,如烈火烹油,可瞬息激發潛力,代價便是命元本源。”他微微側頭,目光掃過秋長歌因寒冷和痛苦而蒼白的臉,“皮肉境琉璃光,筋骨境金鐵鳴,臟腑境氣血如爐…皆賴命元為薪柴。此物,便是奪他人之薪,燃己身之燭,燭盡則亡。”
秋長歌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離懷中的皮囊遠了些。那兩枚鴿卵大小、觸手溫潤的暗紅石頭,此刻在他感知里仿佛變成了兩團不祥的業火。
“疤爺…筋骨境巔峰,甚至可能臟腑境…”秋長歌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嚨里像塞了一把滾燙的沙子,“還有七個皮肉境后期的狼衛…我們…”
“怕了?”楚山河的聲音依舊沒有起伏,卻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秋長歌試圖掩飾的恐懼。
秋長歌腳步一滯,隨即又咬牙跟上。“不是怕!”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被逼到絕境的倔強,“是…是不甘心!那劫書…憑什么選我?除了帶來業火和追殺,它還有什么用?幽冥宗…鐵巖堡邊軍…他們到底在圖謀什么?野狼谷的血月,跟劫書有沒有關系?”一連串壓抑已久的疑問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口而出。劫書灼痛、業火幻嗅、無休止的追殺…巨大的壓力幾乎將他壓垮。
楚山河在一處相對背風的巨大巖石凹陷處停下腳步。他轉過身,深潭般的眸子映著鉛灰色的天光,平靜地看向秋長歌因激動而微微漲紅的臉。
“劫書示警,你已用過。”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陳述一個事實,“代價呢?”
秋長歌一怔,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那股血腥焦糊的幻嗅似乎更濃烈了。“…幻嗅…更重了。”
“業火焚身,五感剝離,神智錯亂,化為灰燼。”楚山河的聲音如同在念誦冰冷的判詞,“這便是窺探天機的代價。劫書予你示警之能,耗的便是命數本源。每一次動用,如同向火堆添柴。戾氣、殺伐、強行催動,皆是薪柴。”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秋長歌左肩滲血的布條,“你今日搏殺,戾氣入體,幻嗅已深植根苗。若再不知收斂,離五感剝離,便不遠矣。”
五感剝離!徹底沉淪于黑暗無聲、無知無覺的混沌?秋長歌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頭頂,比北麓的寒風更甚。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
“至于幽冥宗圖謀…”楚山河走到凹陷最深處,背靠著冰冷的巖石坐下,“劫書乃九大天書之一,掌災劫,窺禍福。于他們,是掌控變數、甚至逆轉命軌的鑰匙。鐵巖堡邊軍合流…”他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銳意,“或是貪圖幽冥宗許諾的長生邪法,或是受制于其上所謂‘貴人’。野狼谷血月,異變之源,引動劫書共鳴,亦引幽冥宗邪修窺伺。三者糾纏,這片土地已成劫數漩渦。你身懷劫書,便是漩渦中心。”
漩渦中心!秋長歌臉色更加蒼白。他想起野狼谷西邊亂石灘護衛的碎尸,想起老熊溝暗河邊那幾株散發著不祥幽光的七葉鬼臉花,想起被當作“材料”的獵戶……每一步,都踏著血與火。
“那…我們入這荒原深處,真的能找到壓制業火的轉機?”秋長歌的聲音帶著一絲微弱的希冀。
楚山河沒有直接回答,他閉目片刻,似乎在感知著什么。寒風卷起地面的細碎沙礫,打在他古井無波的臉上。片刻后,他睜開眼,看向秋長歌:“業火反噬,源于命數本源虧空與戾氣淤積。此地雖險,遠離河道殺伐血氣,氣息相對清寂。靜心凝神,引導體內那點微末氣血,循九轉易筋路徑運轉,或可暫撫其躁,延緩焚身之禍。”
“那…那業火反噬…”他艱難地開口,寒風灌入喉嚨,帶來一陣刺痛,“除了壓制,可有…化解之法?”幻嗅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殺伐之后便更加頑固清晰,他無法想象五感剝離的混沌黑暗。
楚山河的腳步并未停頓,深潭般的眸子投向遠處一片怪石更加密集的區域,那里地勢陡然拔高,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劫書業火,根植命元。化解?”他平淡的語調里聽不出情緒,如同在陳述鐵律,“唯二途。其一,境界突破,命元蛻變,以更強的本源壓制或轉化其力。其二…”他頓了一下,聲音在風中顯得格外冷硬,“尋得劫書全篇,洞悉其根本,或有一線掌控之機。”
境界突破?談何容易!他如今不過是皮肉境初期,琉璃光澤黯淡,行氣紊亂。劫書全篇?更是虛無縹緲!秋長歌的心沉了下去,口中苦根草的澀意仿佛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活下去的路,每一步都荊棘遍布,身后是幽冥追索,體內是業火灼燒,前方…是鉛云籠罩的未知死寂。
他頓了頓,指向秋長歌:“你岔亂之氣未平,右臂余毒未清,此刻正是引氣歸經之時。坐下。”
命令不容置疑。秋長歌依言走到楚山河對面,忍著全身酸痛和左肩的刺痛,盤膝坐在冰冷堅硬的凍土上。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遍全身。
“意守丹田,沉心膻中。”楚山河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溪流,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莫思外物,莫懼內痛。引氣如引線,徐徐圖之。肩井至曲池,曲池至合谷。散亂之氣,如野馬,需以意導之,以神束之。循其本徑,勿強求貫通,先撫其躁,后理其亂。”
秋長歌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業火幻嗅和心頭的雜念,閉上眼睛。意沉丹田——小腹下三寸,空空蕩蕩,卻又仿佛蘊含著什么。心神死死鎖住胸口膻中穴——兩乳連線中點。意念小心翼翼地沉入那團因清晨岔氣、劇毒沖擊和今日搏殺而更加狂暴混亂的氣感中。
如同無數燒紅的細針在經絡里穿刺、撕扯!遠比之前任何一次嘗試都要猛烈!汗水瞬間從他額頭、鬢角滲出,匯聚成滴,砸在冰冷的凍土上。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業火幻嗅帶來的血腥惡臭似乎也被這內部的痛苦引動,變得更加濃烈,熏得他頭暈目眩。他死死咬著牙關,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嗚咽。
“靜!”楚山河一聲低喝,如同暮鼓晨鐘,震得秋長歌混亂的心神猛地一清。
秋長歌強忍著非人的痛楚,意念不再試圖強行沖擊那些堵塞淤塞的節點,只是如同最柔和的流水,一遍遍、艱難地在膻中穴附近那團最混亂狂暴的氣感核心處,小心翼翼地安撫著、梳理著。每一次悠長而帶著血腥味的呼吸,都伴隨著意念在灼熱混沌中的艱難跋涉。
時間在無聲的痛苦煎熬中流逝。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炷香,或許更長。胸口那股沉重的滯悶感并未消失,但膻中穴附近那團狂暴的氣感,在他意念持續不斷的、近乎蠻橫的安撫下,終于被強行約束住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氣息。如同狂暴的火山熔巖被導入了一條狹窄但堅固的冷卻渠,雖然依舊滾燙洶涌,卻不再毫無方向地肆虐沖撞。
那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惡臭幻嗅,也隨之減輕了些許,雖然依舊縈繞在鼻端,但已不再那么難以忍受。
秋長歌如同虛脫般,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撐在冰冷的凍土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臟腑殘留的灼痛。汗水早已將他徹底浸透,破爛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冰冷刺骨。疲憊如同沉重的山巒,壓得他幾乎抬不起頭。
“劫書示警,耗損本源,乃根本之因。戾氣殺伐,催動業火,乃顯化之果。”楚山河的聲音響起,平淡中帶著一種洞悉的沉重,“欲求生機,需開源節流。開源,尋天地清靈之地,固本培元。節流…”他的目光銳利如劍,刺向秋長歌,“便是慎用劫書,少動殺心。否則,縱有靈丹妙藥,亦不過揚湯止沸,徒耗光陰。”
慎用劫書,少動殺心…秋長歌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在幽冥宗的步步緊逼下,這何其艱難?但楚山河說得對,每一次引動劫書,每一次殺伐,都在加速燃燒自己。
他掙扎著抬起頭,望向這片被鉛云籠罩的荒丘。怪石如同沉默的墓碑,枯死的灌木張牙舞爪。前路茫茫,生機何在?
就在這時,楚山河的目光驟然轉向右前方一片亂石堆。那里,幾簇枯黃低矮的刺荊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
“起來。”楚山河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肅。
秋長歌心頭一凜,強撐著疲憊的身體站起,順著楚山河的目光望去。亂石堆下,被風卷起的浮土下,隱約露出幾個模糊的印記——既非人足,也非尋常野獸爪印。那印記邊緣帶著細微的撕裂痕跡,如同被灼燒過,散發著一股極其微弱、卻讓秋長歌心頭莫名一悸的…硫磺味?
是之前那種黃泉道兵留下的?還是…這荒原深處,另有未知兇物?
楚山河沒有解釋,只是抬手指向東北方更深處那片地勢更為復雜、怪石嶙峋如犬牙交錯的丘陵。“走那邊。日落前,需尋一處避風之所。”
楚山河指引的路徑,通往的是一片越加猙獰的亂石丘陵。大地仿佛在此處被巨力狠狠揉搓過,嶙峋怪石拔地而起,形態各異,猙獰刺向陰沉的鉛灰色穹頂,彼此犬牙交錯,形成無數幽深的縫隙與天然的亂石夾道。寒意更甚,從裸露皮膚的每一寸侵蝕而入,無孔不入的陰冷鉆入骨髓,仿佛要把骨髓都凍透。天色正以一個可感知的速度暗沉下去,遠處的地平線吞噬著天光,只剩灰與黑的混沌。
“前輩,”秋長歌喘著粗氣,聲音在冰冷空氣里凝結出細微白霧,胸中那股被束縛的氣流亦隨之鼓蕩了一下,“這天色…”他望向西北方愈加濃厚的鉛云,山雨欲來的壓抑感沉甸甸壓在心頭,“可還能尋到合適的避風處?”
楚山河身形驟然停頓在一處半人高的黑黢黢石縫前。這石縫極不規則,隱匿于兩塊如同鬼影般傾軋矗立的巨巖下方,邊緣爬滿了枯死的、鐵銹色的蘚藤。
“在此。”他言簡意賅。隨即蹲下,指尖拂開石縫外堆疊的**落葉和黑泥,露出了下方更為幽深的黑暗,以及一股混合著淡淡塵埃與陳腐水汽的土腥味道。
“這里?”秋長歌借著最后的天光審視,縫隙黑深狹窄,內里似乎空間有限,一股比荒原更甚的陰寒氣息從中滲出。
楚山河沒有解釋,探手入懷,片刻后手中多了一小截僅剩寸許、色澤灰暗、木質紋理卻異常細密之物。他手指微動,一絲淡得幾乎無法捕捉的銀芒閃過,那截灰木無聲地在他掌心跳起一縷微小的青煙,一股極其清淡、若有若無的異香彌漫開來,迅速壓過了洞口的土腥味。秋長歌心神瞬間一清,連帶著胸口氣流也似乎更順暢了些許。
“凝神引氣,靜觀。”楚山河的聲音如同浸在冰水里。
秋長歌立即照做,意念沉入膻中那縷氣流,鼻翼微動,捕捉著周遭氣流的細微變化。楚山河屈指一彈,那一點燒灼殆盡的灰燼精準地飄向石縫深處。就在灰燼觸及黑暗的剎那——
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