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暗河水裹挾著秋長歌向下游漂去。背后鐵劍緊貼脊骨,劍鞘上那行“沿此水,三日可出”的暗金小字,隔著濕透的粗麻布傳來微弱的暖意,是這片刺骨黑暗中唯一的印記。楚山河最后消散的虛影和穿透神魂的囑托仍在腦海中回蕩。
他強迫自己收斂心神,意念沉入膻中穴。那縷初固的瑩白氣流,在劍鳴余韻的滋養下,比先前凝實了些許,如同黑暗礦洞中一縷微弱的月光。他嘗試運轉楚山河烙印在識海中的九轉易筋術中三式口訣,小心翼翼地纏繞上那縷氣流,引導它沿著幾條更細微、更靠近骨骼的經絡緩緩探去。
“絲線”甫一觸及筋骨邊緣,一股鉆心的酸麻刺痛猛地炸開!仿佛無數細小的鋼針在骨膜上刮擦!秋長歌悶哼一聲,額角青筋暴起,差點從水流的裹挾中脫出。他死死咬住牙關,意念不退反進,將“絲線”收得更緊,引導氣流更緩慢、更輕柔地沖刷那片未曾開墾的“荒地”。每一次沖刷都帶來撕裂般的痛苦,但痛苦之后,又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金鐵質感的暖意從骨骼深處反饋回來,融入那縷氣流。
就在他全神貫注對抗筋骨淬煉的劇痛時,左肩那道被暗河水浸泡得發白翻卷的撕裂傷,忽然傳來一陣奇異的麻癢。幾縷肉眼難辨的、沾染在傷口邊緣淤泥里的幽綠色孢子,在精純水汽和秋長歌氣血運轉的刺激下,悄無聲息地蘇醒了。
視野毫無征兆地扭曲、旋轉!
冰冷的暗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血霧。腳下是粘稠蠕動的暗紅色沼澤,無數慘白的骨手從沼澤中伸出,抓向他的腳踝!濃烈的血腥味和尸體腐爛的惡臭,比最強烈的業火幻嗅還要濃郁十倍,直沖腦髓!
“呃啊!”秋長歌心神劇震,意念瞬間潰散!膻中穴那縷剛被束縛住的氣流猛地失控,如同脫韁野馬在他脆弱的經絡里狠狠一撞!劇痛伴隨著逆血沖上喉嚨!
不對!這不是業火幻嗅!業火幻嗅只有氣味,沒有景象!這是…鬼臉花的孢子幻境!
念頭剛起,眼前的血沼骨手景象驟然一變!
他仿佛懸浮在高空。下方是熟悉的、鉛灰色天空籠罩下的黑石山脈北麓荒原。但此刻,荒原之上,無數道扭曲的、如同巨大血管般的暗紅色紋路正從大地深處浮現,彼此勾連,構成一個覆蓋了整個荒原的、龐大而邪惡的符陣!符陣的核心,赫然是那片他曾引氣、遭遇疤爺的荒丘!
荒丘頂端,并非裸露的巖石,而是一個深不見底、直徑數十丈的巨大坑洞!坑洞邊緣,密密麻麻矗立著數以百計的、形態扭曲的暗紅色石柱,石柱表面刻滿了與沉淵暗穴中縛靈引相似的古老邪異符文!一股股肉眼可見的、混雜著硫磺氣息的暗濁氣流,正從黑石山脈各處的地脈節點被強行抽取出來,如同百川歸海,瘋狂地涌入那巨大的坑洞之中!坑洞深處,隱隱傳來沉悶如心跳的搏動,每一次搏動,都讓覆蓋荒原的符陣紅光暴漲,大地隨之震顫!而在坑洞正上方,鉛灰色的天幕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撕裂了一道口子,隱隱顯露出一輪巨大、殘缺、散發著不祥血光的暗月虛影!
縛靈引!而且是覆蓋整個區域、規模龐大百倍的縛靈引!它在吞噬黑石山脈的地脈之力,喂養那個深坑里的東西…喂養那輪殘缺的血月!
一股源自靈魂的冰冷寒意瞬間凍結了秋長歌的血液!幽冥宗!他們在修復血月!或者說…在激活某種更可怕的東西!
“嗡——!”
就在幻境景象沖擊心神、體內亂氣即將徹底暴走的剎那,背后緊貼的鐵劍猛地一震!一股清冷、悠遠、帶著楚山河劍道意志的微弱劍鳴,如同投入滾油中的一滴冰水,瞬間在他識海炸開!
眼前的恐怖幻象如同摔碎的琉璃般片片崩解!粘稠的血沼、抓撓的骨手、覆蓋荒原的邪陣、搏動的深坑與血月虛影…所有景象煙消云散!只有冰冷的暗河水浪拍打在臉上的真實觸感。
“噗!”秋長歌猛地噴出一口帶著淤黑血塊的逆血,眼前發黑,身體被水流沖得狠狠撞在一塊凸出水面的黑色礁石上,痛得他幾乎昏厥。左肩傷口的麻癢感消失了,幾縷幽綠的孢子被暗河水徹底沖走。但幻境中看到的那一幕——那覆蓋荒原的縛靈引邪陣,那吞噬地脈的深坑,那搏動的不祥血月——已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刻在他的神魂深處。
他趴在冰冷的礁石上,劇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臟腑的傷痛和經絡的灼痛。劫書殘片在胸口微微發燙,發出低沉的嗡鳴,與方才劍鳴的余韻隱隱呼應,似乎在印證幻境的真實。
“嗬…嗬…”粗重艱難的喘息聲自身側傳來。
秋長歌悚然一驚,強忍傷痛猛地抬頭!只見礁石另一側的淺灘上,赫然趴伏著一具“人”!
不,那已經很難稱之為“人”。他(或者說它)身上的衣物早已腐朽成襤褸的布條,勉強掛在嶙峋的骨架上。裸露的皮膚呈現出一種死寂的青灰色,布滿了水泡潰爛的痕跡和厚厚的苔蘚。最駭人的是它的頭顱——半邊臉皮連同眼珠都已消失,露出森白的顴骨和黑洞洞的眼窩,另半邊臉則腫脹潰爛,一只渾濁無神的眼珠嵌在腐肉里,茫然地望著黑暗的洞頂。它的下半身幾乎完全融化在淺灘的淤泥里,與幾根慘白的、不知名獸類的巨大肋骨糾纏在一起,散發著濃烈的腐臭。
它似乎察覺到秋長歌的動靜,那只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一只只剩下白骨指節的手,極其艱難地、顫抖著抬起一寸,指向秋長歌背后的方向——暗河下游。
秋長歌汗毛倒豎,匕首瞬間出鞘橫在身前!劫書嗡鳴并未示警,但這景象太過詭異!
就在這時,一點微弱的燈火,如同幽暗深潭里唯一的螢火,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下游的河道拐彎處。
一艘簡陋得近乎原始的獨木舟,船頭掛著一盞散發著慘綠幽光的骨燈,正逆著平緩的水流,緩緩向礁石駛來。船尾坐著一個身影,全身裹在厚重的、浸滿水漬的黑色油布斗篷里,連頭臉都遮蓋得嚴嚴實實。他劃船的動作極其古怪,并非用槳,而是用一根纏繞著破布的漆黑長篙,一下,一下,緩慢而穩定地點在河底。長篙每一次點下,都帶起一圈圈無聲擴散的漣漪。
獨木舟在距離礁石三丈外的水面停下,不再前進。船頭那盞慘綠骨燈的光芒,幽幽地映照著淺灘上那具半融化的“人”骸,也映照著秋長歌蒼白警惕的臉。
船尾的黑斗篷身影緩緩抬起頭。斗篷的陰影下,看不到面孔,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他抬起一只枯瘦、布滿深褐色老年斑的手,對著秋長歌,緩緩做了幾個手勢。
手勢極其簡單,甚至有些笨拙:先是指了指秋長歌背后的鐵劍,又指了指下游無盡的黑暗,最后,手掌攤開,向上抬了抬。
秋長歌瞳孔微縮。這手勢…是讓他上船?此人認識楚山河的劍?
劫書殘片微微發燙,嗡鳴依舊低沉,并未傳來強烈的危機感。他目光掃過淺灘上那具指向下游的骸骨,又看向那盞幽幽的骨燈和船頭靜立的黑斗篷。
暗河的水流在礁石旁打著旋,發出空洞的回響。前路未知,后有隱憂,這突然出現的擺渡人,是陷阱,還是…指引?
他握緊了背后鐵劍冰冷的劍柄,深吸一口帶著濃重水腥和腐臭的空氣,忍著全身的傷痛,緩緩站起身,朝著那艘散發著慘綠幽光的獨木舟,一步踏入了冰冷的河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