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棉布門簾落下,隔絕了外面蓮花村眾人好奇、探究的目光。
幾個半大小子想湊近了聽墻根,被一直守在一旁的老村長林大頭低聲喝止了。
“看啥看!陽子有分寸!都散了,該干嘛干嘛去!”
屋里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土炕、柴火和獸皮混合的味道。
林陽自顧自走到炕邊的小桌前,拿起粗瓷大碗,從旁邊的白鐵皮水壺里倒了半碗涼開水,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冰涼的水順著喉嚨滑下,似乎也澆滅了些許翻騰的怒火。
他放下碗,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屋里格外清晰。
他沒有看張老根,而是背對著他,聲音恢復(fù)了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qiáng)硬:
“我林陽,長這么大,像今天這樣被人當(dāng)成傻子耍,救了命反被當(dāng)成賊,差點被唾沫星子淹死,被幾十號人堵著門喊打喊殺的窩囊氣……還是頭一遭!”
“你拿頭驢,加個破板車,就想把我打發(fā)了?!嗯?張老根,你是覺得我林陽沒見過世面,還是覺得我林陽好欺負(fù),頭賤?”
他踱步到張老根面前,兩人隔著一步的距離對視著。
林陽的身量比佝僂的張老根高出一頭,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我林陽現(xiàn)在是買不起一頭驢嗎?嗯?”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質(zhì)問。
張老根被他逼視得心頭發(fā)慌,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聲音干澀嘶啞:“那……那你想要啥?你說個數(shù)!”
林陽盯著他,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自己的條件:“三轉(zhuǎn)一響!外加一頭能下地拉犁的壯牛!”
“啥?!”張老根像是被蝎子蟄了屁股,猛地跳了起來,聲音都變了調(diào),尖利刺耳: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你這是要我的老命!我家窮得叮當(dāng)響,哪來的三轉(zhuǎn)一響?!”
“縫紉機(jī)、自行車、手表、收音機(jī)?我見都沒見過幾回!你讓我上哪給你弄去?你這是敲詐!是搶劫!”
他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林陽的手指都在哆嗦。
“最多……最多把我家那頭牛給你!剛滿三歲口,正是好力氣的時候!能給你們家干十幾年重活!”
“板車……板車我讓屯里最好的木匠,給你打一架新的!這總行了吧?”
張老根喘著粗氣,試圖討價還價,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極限了。
林陽面無表情,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亞吹來的寒風(fēng):“我的條件,一個字兒都不能改。而且……”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看著張老根瞬間繃緊的臉,緩緩補(bǔ)充道:“還得再加上你現(xiàn)在家里那架現(xiàn)成的板車。”
“你……你……”
張老根氣得差點背過氣去,猛地一拍炕桌,震得粗瓷碗跳了起來。
“林陽!你別欺人太甚!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林陽終于笑了,那笑容里卻滿是冰冷的嘲諷和毫不掩飾的輕蔑:
“欺人太甚?張老根,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咱倆到底是誰先欺人太甚?是誰在背后捅刀子?是誰想把我往死里整?”
他走到窗前,看著外面院子里殘留的雜亂腳印,聲音不高,卻字字誅心:
“就算我今天大發(fā)慈悲,按你說的,只要了牛和板車,放過了張狗蛋,也放過了你……以你張老根睚眥必報的性子,這事兒就能翻篇兒?”
“你就會念我的好?就不會記恨我讓你今天丟盡了臉?就不會想著以后找機(jī)會,在山上、在路上,給我林陽使絆子,打黑槍?”
林陽猛地回頭,目光如電,直刺張老根心虛的眼底:
“咱們這梁子,從你帶著人來堵我家門那一刻起,就結(jié)死了!結(jié)結(jié)實實,解不開的仇!”
“我還給你留機(jī)會,讓你緩過勁兒來再算計我?張老根,你是覺得我傻,還是你自己蠢?!”
張老根被林陽這番**裸的揭穿和毫不留情的質(zhì)問噎得啞口無言,胸口劇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渾濁的老眼里翻涌著怨毒、驚懼和不甘。
他死死地盯著林陽,仿佛第一次真正認(rèn)識這個年輕的守山人。
他藏在棉襖袖子里的手,幾次都忍不住想去摸后腰上別著的煙袋鍋子——
那銅煙鍋又沉又硬,砸在腦袋上也能要人命!
可看著林陽那挺拔的身姿和冰冷的眼神,他終究沒敢動。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和爐膛里柴火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聲。
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讓人窒息。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對張老根都是煎熬。
兒子張繼生穿著嶄新制服、在縣里辦公室工作的樣子在他眼前晃。
兒媳婦家那體面的背景帶來的榮耀和未來的指望。
還有,他藏在地窖深處那個小木箱里的東西……
林陽那句“吃花生米”的威脅,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他的心臟。
終于,張老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肩膀徹底垮塌下來,聲音嘶啞干澀,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行——”這個字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帶著無盡的屈辱和不甘,“我……我答應(yīng)你!”
林陽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張老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jié)滾動:“你……你現(xiàn)在就寫諒解書。東西我去準(zhǔn)備。三轉(zhuǎn)一響……不好弄,得去縣里托人淘換。”
“十天!最多十天!我一定把東西給你湊齊送過來!”
林陽轉(zhuǎn)過身,臉上露出一絲洞悉一切、帶著殘酷意味的冷笑:
“十天?黃花菜都涼了!張老根,你當(dāng)我不知道?你家?guī)孔罾镱^,那個鎖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樟木箱子里,就藏著給你那寶貝兒子張繼生結(jié)婚預(yù)備好的三轉(zhuǎn)一響!”
“嶄新的飛鴿自行車、蜜蜂縫紉機(jī)、上海牌手表、紅燈收音機(jī)!一樣不少!還用得著去縣里淘換?糊弄鬼呢!”
“板車也不用你費心打新的了。就你家院墻根底下停著的那架現(xiàn)成的,結(jié)實著吶!一起拉過來就行!”
他目光直勾勾的看著如遭雷擊、僵立當(dāng)場、臉上血色盡褪的張老根,下了最后通牒:“我只給你半天時間。太陽落山前,東西送到我家門口。過時不候!”
“到時候你和你兒子,就等著一起吃花生米的信兒吧!我林陽,說到做到!”
話音落下,林陽不再看張老根那張死人般的臉,掀開門簾,大步走了出去,將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張老根,獨自留在了那冰冷、昏暗、充滿了絕望的屋子里。
寒風(fēng)卷著雪沫,從門簾縫隙鉆進(jìn)來,吹得張老根渾身冰冷,如墜冰窟。
他知道,自己徹底栽了,栽在這個他從未真正放在眼里的年輕守山人手里,栽得無比徹底,連掙扎的余地都沒有。
樟木箱子里的秘密……他是怎么知道的?!
這個念頭如同噩夢,緊緊扼住了他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