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會兒進去,她們那張嘴,問東問西的準讓你下不來臺,我……我也臊得慌!快走快走。”
少女特有的羞急聲音里帶著央求。
林陽順勢踮腳往半開的院門里望了一眼。
堂屋燈火通明,人影晃動,鍋碗瓢盆的聲響夾雜著女人們說笑的嗓門,隱約還能聽見幾個男人說話的聲音。
腦海里瞬間浮現出被一群熱情過頭,又帶著審視目光的七大姑八大姨圍著盤問家底,甚至開些過頭玩笑的畫面。
再看看自家小媳婦兒急得快跳腳的模樣,他忍不住失笑,心也軟了。
“成成成!聽你的。”林陽利落地收回腳撐,重新跨上自行車座,理解地點點頭:
“快進去吧,那棉花布啥的拿穩了,還有,那糖和瓜子也別忘了分給孩子們,自己也記得揣點在兜里。”
“要是大舅家,這兩天有啥要出力氣的粗活重活,或者還缺點啥不湊手的,甭管是什么時候,只管讓你妹跑來喊我一聲,千萬別跟你林哥客氣,知道不?”
“知道了!”李小婉用力點頭,心里又暖又酸,看著他路燈下棱角分明的側臉,滿滿的不舍。
李小婉頗為吃力地抱著那巨大而柔軟的棉花包裹,棉花包裹微微變形,上面堆放的幾個罐頭和油紙包搖搖欲墜。
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挪動步子,幾乎是屏著呼吸轉身擠進了院門。
林陽看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的盡頭,這才安心的收回目光。
一蹬腳蹬子,自行車鏈條發出吱呀的輕響,載著他在薄暮四合,炊煙彌漫的村落小路上,駛向自家的方向。
在李小婉大舅家那間略顯擁擠的主屋里,雖然門窗和玻璃上都貼著鮮紅的雙喜字,試圖營造喜慶,但氣氛卻沉悶得像壓了塊石頭。
李小婉的大舅王鐵柱,一個臉龐黝黑皺紋深刻的莊稼漢子,此刻正蹲在堂屋門檻邊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嗆人的旱煙。
煙霧繚繞,也遮不住他眉間的疙瘩。
兒子娶媳婦,本是天大的喜事。
可眼下一個大難題橫亙在前,讓老兩口愁得食不知味。
棉花!
這寒冬臘月辦喜事,新房里總得給新人鋪蓋一床新被窩吧?
讓人家閨女裹著破棉絮進門?
那不得被人戳脊梁骨!
女方家肯定也不樂意。
偏偏今年自家棉花收成不好,剩下的那點口糧棉,早就東挪西湊填進了一家人的冬衣里。
村里跑了個遍,求爺爺告奶奶,也只從幾家親戚牙縫里,摳出來不到一斤的老舊棉花胎,顏色灰撲撲的,還帶著股陳年的霉味。
這點分量,離做一床厚實新被子的要求差得遠。
女方家里早就通情達理地表示,不要什么自行車手表縫紉機收音機這些三轉一響。
只要婆家準備一套新衣服,一床像樣的大紅面新棉被,再配上那必需的柜子桌子椅子之類,湊夠象征性的三十六條腿家具就行。
如今桌椅板凳,靠著親戚幫襯和老木匠的情面賒賬,算是勉強備齊了。
可這新棉被里最重要的棉花,卻成了卡在喉嚨里的一根刺。
眼看婚期一天天逼近,這棉花要是湊不齊,臨時湊合舊棉花,到時候怎么給親家交代。
別說到時候親家臉色難看,新娘子臉上也沒光,傳出去更是惹人笑話。
搞不好就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為十里八村的笑談,老王家可就真抬不起頭來了。
兒子一輩子就這么一回的大事,開頭要是鬧得這么不體面不吉利,他們老兩口這心里可怎么過得去。
就在老兩口愁得頭發都快要揪掉的時候,李小婉推門走了進來。
手里抱著的十斤棉花,比她體積都要大,還有那紅的耀眼的兩匹新棉布極為惹眼。
“大舅!”
清脆的嗓音打破了屋里的沉悶。
聽到門外的喊聲,王鐵柱忙不迭地站起身迎了出來。
首先闖入眼簾的,便是李小婉手上抱著的雪白棉花,以及夾在棉花中間那鮮艷奪目的紅布。
王鐵柱的眼珠子瞬間圓瞪,嘴巴微張,好半晌才發出聲音。
“這……小婉?”
聽聲音是自家大外甥女,棉花擋住了臉沒看清,可眼前這實打實的急需品,簡直像雪中送炭,瞬間解了燃眉之急。
他幾乎是踉蹌著撲過去,一把接過了那堆棉花。
總共也就十斤,被他單手拎在手上本應輕飄飄,可他心里頭卻覺得沉甸甸的,有驚訝有慶幸更有化不開的疑惑。
“小婉……舅都懷疑耳朵聽岔了。你是打哪弄來這么多棉花?還有這布,這紅得發亮的厚布……”
王鐵柱聲音帶著微顫,急切地問,粗糙的手指,忍不住反復揉捻著柔軟雪白的新棉絮,和厚實挺刮的布匹,眼睛在李小婉和那團雪白那塊大紅之間來回逡巡。
在場的親戚,幾個女人和幫忙的小伙子,同樣伸長了脖子,驚得說不出話來,心里犯著巨大的嘀咕。
誰不知道李小婉家里的境況?
李建華在運輸隊干活是不錯,可家里有四個姑娘要養活。
再加上媳婦兒生老幺時傷了身子,常年藥罐子不離身。
辛辛苦苦掙那點錢,也就勉強糊口,哪里還有余錢,置辦這么多這么新的棉花和厚布?!
莫不是為了這件事情,直接把家底給掏空了……
“是……是林陽給送的賀禮。我們……我們剛去供銷社買齊的。”
李小婉一邊磕磕巴巴的說著,一邊費勁地把懷里的東西,都放在地上,露出下面沉甸甸的幾個油紙包,和四罐閃著玻璃光澤的水果罐頭。
這一下子,滿屋子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了,直勾勾地盯著那罕見的分量。
兩大包水果糖!
兩大包大白兔奶糖!
一大包鼓鼓囊囊的瓜子!
還有四罐晶瑩剔透的水果罐頭!
屋里霎時響起一陣倒吸冷氣的聲音,緊接著是壓抑不住的騷動和驚嘆。
“老天爺!”
“我的個娘嘞……”
“這……這么多糖?奶糖?!”
“那是……水果罐頭?四罐!兩罐雪梨兩罐黃桃……”
大人們相對來說,或許還有些矜持。
幾個半大的孩子,不知何時被聲響吸引過來,擠在大人腿縫里,眼睛瞪得溜圓。
小臉臟兮兮的,卻全然不顧,死盯著那幾包在昏黃燈光下仿佛閃著油光蜜彩的糖果,口水都要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