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蔫兒跌跌撞撞地撲進來,噗通一聲就跪倒在靈前,腦袋咚咚咚地往地上磕,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聲音悲戚得讓人心頭發酸。
“都怨我!都怨我這沒用的廢物點心啊!”趙老蔫兒哭天搶地,“當時……當時我就該豁出這條爛命,跟著你沖進去啊!”
“老哥!你帶帶我這么多次啊,死人溝你也闖了好幾回了,怎么偏偏這一遭……就栽在里面了呢……”
“都是老弟我膽小怕死!我是個沒卵子的慫貨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周圍的人無不側目嘆息。
幾個本家的叔伯上前攙扶、寬慰。
“老蔫兒兄弟,快起來吧,這怪不得你啊!”
“就是,那死人溝是什么地方?老輩人都不敢輕易進!進山失了性命的還少嗎?怨不得你啊……”
“天意難違,天意難違啊……”
趙老蔫兒掙扎著不起身,一把鼻涕一把淚,雙手胡亂地拍打著自己的胸口,眼神卻飛快地掃過靈前臉色慘白如紙的趙解放。
見他毫無反應,似乎沉浸在悲傷中不能自拔,趙老蔫兒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輕松。
“不行啊!我不能讓老哥就這么走了啊!”
趙老蔫兒猛地抬起頭,朝著漆黑的天空和滿棚的挽聯嘶吼,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渲染的悲壯。
“老哥!我對你不住!咱不能就給你立個空棺材!我決定了!我趙老蔫兒對天發誓!”
他用力捶著自己的胸口,拍得棉襖噗噗作響。
“明天!明天天一亮我就進山!就去那死人溝!就是拼了這條賤命不要,爬著進去,我也要把你的尸骨給背回來!”
“老哥,等我!你在天有靈,保佑兄弟我!”
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再加上他涕淚橫流的模樣,連之前攙扶他的人都聽得眼眶發紅,搖頭嘆息:“老蔫兒兄弟,你這又是何苦呢!”
“不行啊老蔫叔!絕對不行!”
就在眾人沉浸在這股悲壯氛圍中時,一直跪在靈前仿佛石雕般的趙解放,猛然爆發出凄厲的呼喊。
這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在嚎叫,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哭喊和嘈雜。
只見趙解放像被針扎了一樣,“噌”地站了起來,動作之大帶倒了旁邊的瓦盆。
他幾步沖到趙老蔫兒面前,高大的身軀因為情緒激動而微微發抖,眼睛里的紅血絲如同蛛網般猙獰可怖。
他死死盯著趙老蔫兒那張涕淚縱橫的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狠狠鑿出來的。
帶著血,帶著恨,帶著要將對方生吞活剝的狠厲。
“老蔫叔!你不能再去了!!!我老叔他……他就因為跟你一起進了山,進了那該死的死人溝啊,他就再也沒能回來!!”
“你想想自己啊老蔫叔!萬一……萬一你也像老叔一樣……我家嬸子!我那妹子小翠兒!她們娘倆以后可咋活?!”
“咱們趙家已經折進去一個頂梁柱了!不能再讓你也重蹈覆轍了啊!!!”
“……老蔫叔!我求求你!你不能去!千萬不能去啊!!!”
他喊“老蔫叔”這三個字時,咬字清晰無比,聲音洪亮得幾乎要掀翻靈棚的頂子。
每一個音節都灌注了他所有的力量,如同錘子敲在鑼面上,在寂靜的夜里傳出去老遠。
那絕望和悲憤交織的呼喊,真切得讓人心碎。
暗處,林陽瞇了瞇眼,目光如同冰錐,精準地釘死在那個跪在地上,正被趙解放死死攔住的趙老蔫兒身上。
就是你了!
趙老蔫兒身體似乎被趙解放這番激烈的反應震得微微一僵,臉上瞬間掠過失措,隨即更大的哀嚎聲爆發出來,雙手死命抓著趙解放的胳膊:
“解放大侄子,你就讓我去吧!我不能對不起你老叔啊!我這良心!我這良心過不去啊……”
接下來的時間,趙解放就像一尊沉默的鐵塔,機械地燒著紙錢,回應著親友的安慰。
但他的眼角的余光,如同最隱晦的探針,一次又一次地掃過被眾人勸回家休息,嘴里還在嚎著“明天天不亮就出發”的趙老蔫兒的背影。
白天林陽點破后,此刻再看那張看似憨厚悲戚的圓臉,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一次目光的轉動,都讓趙解放捕捉到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松,乃至一絲隱藏極深的……得意。
雖然它藏匿在層層的悲傷外殼之下,快如電光石火,卻被趙解放燃燒著復仇火焰的眼睛牢牢鎖定。
叔啊!你看著吧!
看著侄子怎么把這條毒蛇的芯子,一點一點地拔出來!
時間如同凝結的油脂,緩慢流逝。
靈棚里的火盆漸漸熄滅,煙氣散盡。
守靈的本家們熬不住這刺骨的寒氣,終于哈欠連天,紛紛低聲勸慰了趙解放幾句“節哀,注意身子”,便各自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回家了。
村里最后一點光亮熄滅,世界徹底陷入一片黑暗的寂靜。
只有靈棚里那如豆的油燈,在寒風中頑強地跳動著,映照著趙解放那張被仇恨蝕刻得棱角分明,毫無睡意的臉。
……
趙老蔫兒家的土坯房里還亮著昏暗的煤油燈。
不大的炕上擠著一家三口,閨女早已在母親懷里睡熟。
趙老蔫兒裹著厚棉被,閉著眼,鼻息均勻,似乎也睡著了。
“當家的……”他媳婦兒顯然被靈堂那一出嚇得不輕,壓著嗓子,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恐懼:
“你……你真要進那死人溝?你聽聽解放說的!那地方邪性啊!老炮頭那么厲害都……”
“瞎咧咧啥!”趙老蔫兒猛地睜開眼,聲音帶著被打擾的不耐煩,但很快又壓下來,透著一股刻意安撫的疲憊。
“娘們家家的懂個啥!老哥帶我打獵,讓咱家能吃上肉,過上好日子,那是恩情!眼睜睜看著他暴尸荒野?我趙老蔫兒還是個人嗎?”
這番話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情真意切”。
“可……可你要是……嗚嗚……留下我和小翠兒孤兒寡母可咋活呀……”
女人低低的嗚咽終于壓抑不住,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屋外的陰影里,林陽裹緊了棉襖的領子,耳朵貼在冰冷的土坯墻上,將屋內這壓低嗓門的爭執聽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冷笑更甚。
好演技!
白天靈堂悲壯,晚上“安撫”妻女情深,這趙老蔫兒,端的是一副老好人的好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