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解放心頭猛地一縮,眼神掃過周圍一張張混雜著不安、探尋和焦急的臉,喉嚨干得發苦,額頭滲出冷汗。
他看著趙金嶺那雙深陷卻異常銳利的眼睛,只得咬緊后槽牙,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
“是趙老蔫兒!那喪盡天良的老癟犢子,為了一苗百年老棒槌,下黑手把俺老叔害了!”
“尸首……”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尸首俺昨晚悄悄弄家去了……還得請幾位伯叔幫襯著……回頭搭把手……給俺老叔……演一出回家的戲碼……”
“啥?!老蔫兒干的?!”
人群瞬間炸了鍋,驚怒的罵聲、倒抽冷氣的嘶嘶聲混作一團,像油鍋里猛地濺進了冷水。
……
八爺此時并未真的離開,而是帶著十幾個精干的老伙計,就藏在側下方幾十米外的背風坡雪窩子里,靜靜趴伏著。
他們都是經歷過大風大浪,血泊里蹚出來的人精,打了一輩子獵能活到現在,手上、眼力、耳朵,都有絕活。
旁邊一個缺了半只耳朵、面相精悍的老頭忍不住了,對身旁的八爺低聲急道:
“解放那小子……他腦子是不是讓熊瞎子給舔了?這事兒是能胡亂往外禿嚕的嗎?”
另一個臉上帶著長長刀疤的老伙計也壓低聲音附和:“就是!不是過命的交情,這話對閻王老子都不能說!這天下哪兒他娘的有不透風的墻?!,”
“區區一根老棒槌都起了殺心,解放這傻小子這么嚷嚷,不是把陽子往火坑里推嗎?!”
幾個老兄弟臉色都有些難看,恨鐵不成鋼。
八爺卻依舊半瞇著眼,臉上刀削斧劈般的皺紋像凝固的巖層。
他沒回應,只是靜靜盯著坡上方那些騷動的人影,像一頭最老練的狼王在評估獵物的動向。
直到看到趙家屯那些人亂哄哄地跟著趙解放往山上走,八爺才輕輕一擺手,聲音低沉得幾乎被風刮走:
“走,跟上去。老趙也是當年一起打滾活下來的老兄弟,就這么不明不白折在山里,還被個老癟犢子算計,這口氣,得替他出干凈。”
“咱不能讓倆小輩頂在最前頭扛雷。解放那性子不穩當,咱得收尾!干干凈凈的,一點破綻都不能留!”
……
趙家屯的隊伍往山上挪動,氣氛沉重得能擰出水。
走在前面的趙解放臉色灰白,身后十幾個同村人更是神情各異。
有的還在小聲議論,臉上帶著驚疑和后怕。
“就算真是老蔫兒叔干的……這……這出了人命,也該報官吧?”
“再不濟,回村里由族老們公議發落啊……把人就這么……弄死在山里,算咋回事?”
一個中年漢子搓著手,忍不住嘀咕,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是啊……這不是……這不是犯法了嗎?解放說誰干的?陽子?”
“他一個城里讀書的娃,能有這狠勁兒?!我看八爺是脫不了干系……”
旁邊有人壓低聲音接腔。
這些議論像針一樣扎在趙解放背上。
他脊梁骨發涼,猛地回頭,想辯解,可喉嚨像是堵了棉花。
他確實不能否認林陽的參與。
最大的破綻,就是他帶回了老棒槌!
就在他心亂如麻的時候,趙老太爺——那個頭發稀疏、干瘦的老頭,慢悠悠地擠到了前頭。
渾濁的老眼掃過趙解放緊緊捂著的胸口位置,嘴角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他咳了一聲,清清嗓子,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家族權威。
“解放啊,”他用拐棍點了點凍硬的地面,“跟咱一塊兒上山的,可都是你老叔的至親,大冷天兒的,老骨頭咯吱響地為這事兒奔波,不能白跑。”
“你那兜里的百年老棒槌,大家伙兒的意思,不能單留你們家。得分!”
趙解放腳步猛地釘在原地,像被人迎面砍了一刀,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緩緩轉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些平日里還算親近的長輩。
趙老太爺對上他震驚的眼神,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聲音穩得像在宣布既定事實:
“你老叔這些年是炮頭,打獵本事高,底子肯定厚實。留下的那些銀錢,足夠你們家老老小小過活了。”
“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我們幫你瞞著,那是擔著天大的干系,弄不好要掉腦袋!”
“這老棒槌,就當是給咱本家老少爺們兒壓驚、平事兒的辛苦錢。很公道嘛!”
趙解放感覺一股腥甜直沖喉嚨。
他緊緊攥著懷里的老棒槌,布兜仿佛要被他捏碎。
什么公道?這就是明搶!
他老叔的血還沒冷,尸骨未寒,這些人就打起了老叔拿命換來的寶物的主意!
他想起老叔活著時,無數次在炕頭呷著老酒,苦笑著對他嘆氣:
“解放啊,老話說,寧跑六十里山路去找八爺班打兔子,也少跟村里那些眼皮子淺的瞎摻和。”
“聽著血濃于水,關鍵時候……哼,能往你背后插刀子的,多半就是這些人!”
趙解放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林間冰冷的空氣,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赤紅,布滿了細密的血絲,眼神像瀕死的野獸一樣兇狠起來。
他一只手死死捂著胸口裝著老棒槌的布包,另一只手“咔噠”一聲,用力拉開了老五六半自動步槍的保險!
“那棵老棒槌,”他牙縫里擠出冰冷的聲音,帶著豁出一切的兇狠,“就是俺老叔的命!誰想搶俺老叔的命?上來!試試!”
他的槍口微微抬起,雖然沒有對準具體誰,但那冰冷的寒意瞬間籠罩了所有人。
人群一陣騷動,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
趙老太爺眼角抽搐了一下,旋即露出冷笑:“解放,你這是拿槍指著誰?耍橫是吧?你老叔死了,我們悲痛歸悲痛,但你也不想林陽那個替天行道的好兄弟,被抓去抵命吧?”
“把這燙手山芋交出來。”他用拐棍點了點趙解放胸口,“我們幾個老頭子自然替你圓得滴水不漏,保證村里沒人敢去找你家、找林陽家的麻煩!”
“可你要是不交……”他拖長了音調,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狡獪和老于世故的寒光:
“哼,那死在山里的趙老蔫兒可是我們老趙家的人,我們趙家的族老還沒說話呢……”
“到時候,這事兒可就得公事公辦了。誰弄死他的,自然要送誰去償命。咱們老趙家人,告發起來,可沒啥愧疚的!”
“你!”
趙解放氣得渾身發抖,牙關咬得咯咯作響,眼中怒火熊熊,恨不能將面前這張溝壑縱橫,寫滿算計的老臉灼穿。
他抬起的槍口劇烈地顫抖著。
氣氛僵到了極點,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火藥味和心碎的絕望。
“呸!”
一聲極其不屑的、帶著濃痰和冰碴子的“呸”聲,像塊石頭砸破了凍結的冰面。
緊接著,是八爺那標志性,充滿嘲諷的破鑼嗓子在眾人身后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