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繭專家組 第21章 風知道名字

那一聲輕響仿佛是某種訊號，將江臨風從短暫的沉思中驚醒。

他沒有放下手機，而是將周志明發(fā)來的那張照片放大，指尖反復摩挲著屏幕上那行猩紅的字跡：“線歸你們，名字我記著?！?/p>

這字跡寫得歪歪扭扭，卻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決絕。

它不是威脅，更像是一份聲明，一份劃清界限的宣告。

江臨風的目光從紅漆上移開，死死盯住角落里那個被荒草半掩的舊信號箱。

那張泛黃的紙條，在手機屏幕的冷光下顯得格外脆弱，仿佛一碰即碎。

可上面的名字——張建國，陳秀英，林阿強……卻像刻在石頭上一樣清晰。

他立刻回撥了周志明的電話。

“老周，照片哪來的？”江臨風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緊迫。

電話那頭的周志明似乎早有預料，背景音里傳來翻動紙張的沙沙聲。

“一個小時前，有人用匿名郵箱發(fā)到了我單位的公開信箱。我查了IP，來自粵東海角市一家公共圖書館的公用電腦，發(fā)完郵件人就走了，監(jiān)控里只看到一個戴著帽子口罩的背影，身形偏瘦，別的什么都看不出來?！?/p>

“海角市……”江臨風咀嚼著這個地名。

清明橋村在粵北山區(qū)，而海角市遠在粵東沿海，兩地相隔近千公里。

馬三那種地方上的小混混，絕不可能有這樣的能力和動機，進行如此大范圍、有預謀的行動。

這印證了他的猜想：破壞清明橋村線路的人，和在海角市廢棄轉(zhuǎn)播站留下字跡的人，或許根本不是同一伙。

前者是純粹的破壞者，而后者……更像一個警告者，或者說，一個捍衛(wèi)者。

“臨風，這事兒不簡單。”周志明的聲音沉重起來，“吳守業(yè)當年留下的那些‘非標線路’，像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遍布全省。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可能只是這張網(wǎng)被扯開的兩個角。你拿到的那份保護令是臨時的，只能保住已知的節(jié)點，但那些我們還不知道的、隱藏在暗處的線路呢？它們依然暴露在危險之中?！?/p>

“我知道。”江臨風的目光重新落回筆記本上那幾行字上，“所以我們得趕在他們前面。老周，幫我個忙，把吳守業(yè)那份《安全責任承諾書》的附件調(diào)出來，里面應該有所有‘非標線路’的原始勘探點和編號。不管有多亂，多零散，我全部都要?！?/p>

“沒問題，但這需要時間。那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檔案，很多都沒電子化?！?/p>

“盡快?！苯R風掛斷電話，沒有片刻遲疑，立刻撥通了金小霜的內(nèi)線。

“小霜，放下手頭所有事。幫我查兩個名字：張建國，陳秀英。關聯(lián)詞：粵東，通信工程，九十年代，意外事故?！?/p>

“收到?！苯鹦∷纱嗬涞幕卮鹗墙R風最信賴的強心劑。

他站起身，在物證中心狹小的辦公室里來回踱步。

窗外的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遠處城市的燈火被隔絕在外，這里仿佛是一座孤島。

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謎團的入口，吳守業(yè)用二十多年的時間，以那些廢棄的銅纜為筆，以南粵大地為紙，畫下了一幅龐大的、關于記憶的地圖。

而現(xiàn)在，有人想將這幅地圖徹底撕碎，另一些人，則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圖上的一個個坐標。

大約四十分鐘后，金小霜的電話打了進來，聲音里帶著一絲被發(fā)現(xiàn)真相后的凝重。

“江隊，查到了?！彼Z速很快，信息量巨大，“張建國，陳秀英，夫妻兩人，都是原省郵電局的工程師。1995年，在參與珠-花干線粵東段沿海補充線路鋪設工程時，因臺風導致的塔吊側(cè)翻事故，雙雙遇難。事發(fā)地點，就是海角市白沙鎮(zhèn)的七號轉(zhuǎn)播站，也就是你照片里的那個廢棄轉(zhuǎn)播站?！?/p>

江臨風的心猛地一沉。

金小霜繼續(xù)說道：“我交叉比對了當年的工程日志和吳守業(yè)的個人工作筆記，發(fā)現(xiàn)了關鍵信息。出事那天，吳守業(yè)是現(xiàn)場總指揮。工程日志上記錄，事故原因是‘不可抗力’。但在吳守業(yè)的私人筆記里，他用紅筆寫下了一句話：‘是我的錯，高估了進度，低估了風?！鹿手?，那條補充線路項目被無限期擱置，七號轉(zhuǎn)播站也自此廢棄。而張建國和陳秀英，是那次事故中僅有的兩名遇難者?！?/p>

謎底的一部分，以一種極其沉重的方式揭曉了。

林阿強，是吳守業(yè)未能救下的溺水少年。

張建國和陳秀英，是因他指揮失誤而犧牲的同事。

“聲音檔案項目”的起點，那個被命名為“林阿強，有人記得你”的音頻，根本不是一次心血來潮的實驗。

它是吳守業(yè)背負一生的愧疚和懺悔。

他用這種方式，讓那些逝去的名字，日復一日地回響在風中，仿佛在告訴整個世界，也告訴他自己——他沒有忘記。

那么，粵北三號節(jié)點的韓衛(wèi)國，是不是也與某個名字有關？

那些遍布全省的、沉默的“代聽節(jié)點”，每一個背后，是否都對應著一個像林阿強、張建國、陳秀英一樣，需要被“記得”的靈魂？

江臨風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有些艱難。

他以為自己在守護一個創(chuàng)新的社會治理項目，現(xiàn)在才明白，他接手的，是一個老人持續(xù)了二十多年的、孤獨的贖罪儀式。

而那個在墻上用紅漆寫下“線歸你們，名字我記著”的人，TA又是誰？

是逝者的親人？

是當年的工友？

還是另一個像吳守業(yè)一樣，背負著共同記憶的知情者？

TA的宣告，與其說是對江臨風的挑釁，不如說是對那些試圖抹去一切的破壞者的怒吼——你們可以奪走物理的線路，但奪不走我們腦海中的記憶。

就在這時，江臨風的手機再次震動，是派去海角市現(xiàn)場勘查的同事發(fā)來的信息。

“江隊，我們到了。轉(zhuǎn)播站很偏僻，周圍荒無人煙。墻上的紅漆是新噴的，油漆還沒完全干透。我們在信號箱上發(fā)現(xiàn)了您說的那張紙條，但有個新情況——紙條是被人用透明塑料膜精心塑封過的，邊緣用防水膠粘在鐵皮上，保護得很好?？此芊饽さ睦匣潭龋辽儆惺暌陨狭恕＿@說明，常年有人在維護這個地方?！?/p>

常年有人在維護……

江臨風閉上眼睛，一個輪廓在腦海中逐漸清晰。

這不是一個人的戰(zhàn)斗。

吳守業(yè)不是孤獨的。

在他身后，有一個由共同記憶連接起來的、沉默的群體。

他們可能互不相識，散落在南粵的各個角落，像一個個忠誠的守墓人，默默守護著這些承載著名字的線路。

他們不相信官方，不相信系統(tǒng)，只相信這種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

清明橋村的楊小滿，在電線桿被鋸斷后，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報警，而是用自己的手藝，連夜搶修，讓“聲音不能斷”。

海角市的那個神秘人，在發(fā)現(xiàn)官方力量介入后，立刻劃清界限，宣告自己對“名字”的所有權(quán)。

他們都是這個沉默群體的一員。

江臨風的“聲音檔案項目”，無意中闖入了他們的世界。

他的善意和保護，在他們看來，或許是一種入侵和收編。

那個神秘人之所以留下那行字，是在警告江臨風：不要試圖用你的“官方系統(tǒng)”來定義和收容我們的記憶。

這些名字，屬于我們。

他再次點亮手機屏幕，看著那張照片。

夜風仿佛穿過手機，帶著海邊特有的咸腥氣息撲面而來。

他忽然明白了周志明所說的“這張網(wǎng)”的真正含義。

它不僅是由銅纜構(gòu)成的物理網(wǎng)絡，更是一個由愧疚、思念、承諾和守護編織而成的人情網(wǎng)絡、記憶網(wǎng)絡。

破壞者想要切斷的是物理的線，而那個“紅漆客”要捍衛(wèi)的，是記憶的線。

現(xiàn)在，江臨風和他的“聲音檔案項目”被夾在了中間。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讓深夜的冷風吹在臉上。

他知道，抓捕馬三，或者申請更多的臨時保護令，都只是治標不治本。

他面對的不再是簡單的刑事案件或行政阻撓。

他必須找到一種方式，與那個沉默的、充滿戒備的守護者群體對話。

他要讓他們相信，他不是來掠奪記憶的，而是來加固記憶的。

江臨風拿起手機，沒有打給任何一個下屬，而是翻到了一個幾乎從不聯(lián)系的號碼——省廳檔案科的老科長，一個快要退休、被公認為“老古董”的人。

“劉科長，深夜打擾。我想請您幫個忙，查一份二十多年前的工程事故卷宗，粵東郵電局，白沙鎮(zhèn)七號轉(zhuǎn)播站塔吊側(cè)翻事故。我不要結(jié)論，我要完整的、未經(jīng)刪減的原始卷宗，包括所有當事人的口述筆錄，尤其是……幸存者的?！?/p>

他必須知道，那天，除了逝去的張建國和陳秀英，除了負罪的吳守業(yè)，還有誰在場。

風，從不替沉默者撒謊。

但要讓風說出全部的真相，你需要先找到所有聽得懂風語的人。

而這些人，就藏在那份泛黃的、記錄著一切開端的舊案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