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縣這一役,和先前幾役相比,更為兇險。
紀長卿將文官都留在了桃縣,準備帶去梁縣的一千將士和醫官也都是鳧水的好手。
本不想帶馮清歲,奈何她執意要去。
“我跟你來河州,是為了手刃仇人,如今好不容易將人逼到絕境,你要我守在別處等候消息?”
紀長卿說服不了她,也知硬要將她留下的話,她自己肯定也會另想辦法偷偷跟來。
只好應下。
造好的獨木舟都在新縣水邊,乘舟前往梁縣大概需要六個時辰。
日出之際,他們便齊集水岸,推舟下水,朝梁縣方向劃去。
一路天氣晴好。
雖然日頭毒辣了些,但總比狂風暴雨要強。
馮清歲和紀長卿坐在同一條獨木舟上,看著坐在自己身前,搖槳劃舟的高大身影,她莫名想起一句話:“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她和紀長卿能坐到同一條船上,估計少說也修了五百年因果。
他們緣起于紀長風。
她在大街上遠遠見過紀長風一面,知道他的身份,因而在邊境遇見他落難,便和五花將他帶回烏城救治。
紀長風當時傷得極重,需要用許多名貴藥材,她掏空自己的盤纏和紀長風的荷包,才湊夠銀子買藥。
為方便日后索要診金,她留下了紀長風的隨身玉佩。
沒想到離開撫州沒多久,就聽聞他戰死沙場。
原想著,進京后托人將玉佩送還他的家人。
誰知這一進京,迎來了自己此生最大噩耗……
為查明姐姐一家的死亡真相,她和五花四處打探消息,試圖混進高門大戶。
也就在這時,皇帝新任命了一個丞相。
這位剛從布政使升任丞相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紀長風的雙胞胎弟弟,紀長卿。
紀長卿僅用了七年時間,就從知縣做到布政使,晉升速度可謂史無前例。
這樣一個人,就算她捏著紀長風的救命之恩,也沒敢輕易接近。
她只想找個祖上榮光、后輩子孫碌碌無為、府內亂七八糟、方便渾水摸魚的高門投奔。
誰知……
紀長卿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接一把,燒的全是她精挑細選的人家。
無奈之下,她只好投奔紀府——紀長卿總不能自己抄自己吧?
本以為紀長卿定是心機深沉、精于算計之人,沒想到居然是個至純至孝的廚子。
命運真是難以言喻。
紀長卿斜睨了一眼水中倒影,便知馮清歲一直盯著自己看。
后背火辣辣的,像是被她的目光燙出了一個洞。
他佯裝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在看什么?”
馮清歲回道:“二爺這后腦勺長得挺好看的。”
紀長卿:“???”
“娘在你小時候肯定沒少費心。”
馮清歲繼續道。
“你若是……娘估計要哭暈過去。”
紀長卿沉默了一瞬,緩緩道:“到時就拜托你了。”
馮清歲聽明白了他的未盡之語,笑道:“二爺放心,我會照顧好娘的,不過等娘秋后算賬,我就不管了。”
紀長卿:“……”
聽起來她還有幾分期待?
就這么愛看他倒霉?
午間眾人停靠在一片被淹至樹冠的樹林歇息。
馮清歲取出肉干和水囊,吃起了午飯。
見紀長卿只喝了兩口水潤喉,一點干糧也不吃,她探頭看了看,挑眉道:“你沒帶干糧?”
“沒必要。”
紀長卿回道。
那假死藥指不定今晚就吃上了,他得空下肚子。
馮清歲眸光閃動:“不吃哪來力氣作戰?多少吃一點。”
紀長卿知她不懷好意,板著臉道:“不餓。”
就是渴死餓死,他也不能讓她看到他那般不堪模樣。
馮清歲莞爾一笑。
“二爺形象包袱真重。”
不過她也沒敢多喝水,畢竟這一路可沒有茅廁。
太陽跟個火球一樣炙烤著大地,水里的魚都熱得翻起了肚皮。
下午所有人都被曬得蔫蔫的,好在陸地就在眼前,再加把勁,就熬過去了。
夕陽西斜之際,他們終于抵達梁縣城郊。
岸邊不曾設埋伏,眾將士平安上岸。
宣提督松了口氣。
回首見燭影領著紀長卿從京城帶來的幾十個護衛離開,不由疑惑:“他們這是?”
“有備無患。”
紀長卿回了他四個字。
宣提督便知他另有安排,沒有多問,領著一眾將士朝縣城走去。
晚飯自然沒空停下來吃,只能邊走邊啃干糧。
趕在日落之前抵達了城外。
大批流民聚集在城門前,看到他們,紛紛從地上爬起。
不知誰說了聲“他們身上有糧食”,流民們便奔涌過來,個個兇神惡煞,仿佛要擇人而噬。
這些人幾乎全是青壯,不見一個老人和幼童。
臉頰也都極其飽滿,絕非忍饑挨餓之人。
紀長卿掃了他們一眼,便下令:“動手。”
眾將士駐步,將方才上岸時提過來的水放到地面,而后取下背上的長竹筒,放入水中,拉動竹筒末端的活塞,吸滿一筒水,噴向奔涌過來的流民。
馮清歲曾見過師父教農人制作這種噴筒,給橘樹噴大蒜水防蟲。
此次來梁縣,因考慮到梁縣流民可能遭叛軍策反,阻礙他們平叛,便給紀長卿說了這個主意。
空中全是加了藥的水霧,流民們一時不防吸了進去,瞬間倒地。
眾將士將昏迷的流民捆到一起,提起水桶,繼續前進。
宣提督又一次被馮清歲的巧思震撼。
娶媳的心再次蠢蠢欲動。
“這么聰明的腦瓜子,得生出多聰明的娃兒。”他忍不住想,“宣家若能娶這么個兒媳婦,祖墳怕是要冒七彩祥云。”
還是得試一試。
說不定他們家混小子就有這個福分,娶個天仙回家呢?
到了城門口,眾將士取出鉤索,正打算攻城,城門忽然“吱嘎”一聲,緩緩打開。
“下官可算等到朝廷援兵了。”
一個圓頭圓腦、穿著縣令官服、留著八字胡的中年男子領著十幾個人快步走出。
感激涕零地看著宣提督。
“不知如何稱呼將軍?”
宣提督剛要答,紀長卿回了句:“你怎知我們是朝廷援兵,而非叛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