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之后。
陽光潑灑在新落成的“大李村鄉(xiāng)村創(chuàng)客中心”的玻璃幕墻上,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這座由廢棄糧倉改造而成的現(xiàn)代建筑,是辣椒加工廠盈利后,小武力排眾議、聯(lián)合村長張建國推動的第一個“文化地標”。今天,它迎來了第一批特殊的客人——由已經(jīng)成為小武女友的林曉薇牽線、省報三農(nóng)記者陳雨桐(她現(xiàn)在不在大李村的廠長當助理,通過考試,考進了三農(nóng)報社,當起了記者)親自帶隊組成的“藝術采風團”。
三輛考究的商務車魚貫駛?cè)氪蹇谄秸乃嗦罚瑩P起些微塵土。車門打開,下來的人與周遭的田埂、農(nóng)舍、曬場上火紅的辣椒形成了奇特的對照。
有穿著亞麻長衫、留著絡腮胡的油畫家;有背著碩大相機包、眼神銳利的紀實攝影師;有戴著黑框眼鏡、氣質(zhì)清冷的青年詩人;還有兩位衣著時尚、拎著筆記本電腦的文創(chuàng)設計師。
領頭的是陳雨桐,一身利落的卡其色工裝,笑容明亮:“小武,村長,我們可是帶著‘藝術扶貧’的使命來的!”
小武熱情地迎上去握手,張建國站在一旁,臉上是慣常的沉穩(wěn)笑容,眼神卻帶著不易察覺的審視。村民們遠遠地聚攏圍觀,竊竊私語,新奇中透著疑慮。
“搞藝術的?畫咱這辣椒地?”
“穿得怪模怪樣的,能畫出啥好來?”
“聽說還要搞啥……仙子?辣椒還能成仙?別是糟踐老祖宗的東西吧……”
工作坊被安排在創(chuàng)客中心最敞亮的空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連綿的辣椒田,紅綠交織,生機勃勃。藝術家們顯然被這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所觸動,紛紛架起畫板、打開設備。
然而,當小武和陳雨桐拋出核心議題——“如何為‘大李村辣椒’注入文化靈魂,打造一個具有傳播力和商業(yè)價值的核心IP形象,比如‘辣椒仙子’”時,平靜的氛圍下,暗流開始涌動。
油畫家老秦率先發(fā)言,聲音洪亮:“仙子?太俗套!太符號化!我們要挖掘的是這片土地下涌動的原始力量!辣椒的辛辣,就是生命的吶喊!我建議,用粗獷的筆觸、強烈的色彩對比,表現(xiàn)辣椒在烈日暴雨下的掙扎與怒放,這才是真正的‘地母精神’!” 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筆下那充滿表現(xiàn)主義張力的“憤怒辣椒”。
文創(chuàng)設計師小雅立刻皺眉反駁:“秦老師,藝術性當然重要,但IP形象最終要落地,要能被大眾接受、喜愛,甚至愿意為它買單!您說的‘地母精神’太抽象、太沉重。我們需要一個親和、靈動、有記憶點的具象形象。辣椒仙子為什么不能做?關鍵是如何設計!可以結合本地傳說,賦予她勤勞、智慧、火辣又溫暖的特質(zhì),用清新明亮的國潮風格,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她迅速在平板電腦上勾勒出幾個Q版辣椒小人的草圖,圓潤可愛。
青年詩人阿哲推了推眼鏡,語調(diào)清冷:“符號?形象?都是消費主義的陷阱。辣椒的本質(zhì)是什么?是農(nóng)人汗水的結晶,是時間與勞作的詩篇。我們應該用詩歌,用影像,去記錄真實的種植過程,去聆聽土地和農(nóng)民的聲音,這才是最深沉的文化表達。搞個虛擬仙子,是對真實的遮蔽。”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勞作的老農(nóng),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疏離。
小武坐在中間,感覺自己像一塊夾心餅干。
老秦的激情澎湃讓他震撼,小雅的商業(yè)思路清晰可行,阿哲對真實的執(zhí)著也直擊人心。
但看著藝術家們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的爭論,他最初的興奮感慢慢被一種焦慮取代。
這“文化賦能”的第一課,似乎比他預想的要復雜和艱難得多。張建國坐在角落,默默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看不清表情,只是偶爾抬眼掃過爭論的眾人,那目光沉甸甸的。
藝術家的爭論尚未平息,更直接的碰撞在小武家的堂屋里爆發(fā)了。小武的母親身體已無礙,父親李大山也已出院,因為受傷,腿腳有點不利索。他們父子也和解了,李大山看到小武做的一切,心中覺得很愧疚,也就不再阻止小武在家鄉(xiāng)種辣椒,帶鄉(xiāng)親們致富,反而覺得自己很有面子。
為了給“辣椒仙子”形象尋找靈感根基,陳雨桐提議深度挖掘本地民俗。小武自然想到了母親王秀蘭——村里公認的剪紙巧手,她剪刀下的花鳥魚蟲、福祿壽喜,曾裝點過無數(shù)鄉(xiāng)鄰的窗戶和婚嫁喜事。
王秀蘭聽說省里來的“文化人”要聽她講老輩子的故事,還要看她剪紙,既緊張又隱隱有些期待,特意換上了過年才穿的暗紅色褂子。
堂屋中央擺開了陣勢。一邊是架著專業(yè)攝像機的攝影師、拿著錄音筆的阿哲、打開速寫本的小雅。
另一邊,是局促地坐在條凳上的王秀蘭,她面前攤著紅紙和剪刀,小武父親李大山悶頭坐在門檻上抽旱煙,眼神里帶著警惕。小武和林曉薇陪在母親身邊。
“大娘,您剪得真好!這牡丹活靈活現(xiàn)的!”小雅由衷贊嘆,拿起一張剛完成的“鳳穿牡丹”仔細端詳,“您知道嗎?您這手藝,擱城里叫‘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寶貝著呢!”
王秀蘭臉上掠過一絲紅暈,靦腆地笑了笑:“啥遺產(chǎn)不遺產(chǎn)的,就是瞎剪剪,老輩人傳下來的花樣,看著喜慶。”
陳雨桐引導著話題:“大娘,村里有沒有關于辣椒的傳說故事?或者老話、俗語啥的?”
王秀蘭想了想,慢慢開口:“辣椒啊……老話說‘種椒如種火,日子紅似火’,是說辣椒能帶來紅火日子。也有說辣椒性子烈,辟邪。早先年,有體弱的小孩,家里人會悄悄在小孩枕頭底下塞幾顆干辣椒驅(qū)邪氣。再就是……辣椒長得紅紅火火,像新媳婦的蓋頭,有那嘴巧的媒婆,說親時夸姑娘‘臉蛋賽辣椒’,是說俊俏哩!”她一邊說,一邊手下不停,剪刀靈巧地轉(zhuǎn)動,一個憨態(tài)可掬、頭戴辣椒帽、身著紅襖的小胖娃娃漸漸在紅紙上顯現(xiàn)出來,娃娃懷里還抱著個碩大的紅辣椒,喜慶極了。
“太好了!這個娃娃形象就很有特色!”小雅眼睛一亮,迅速在速寫本上記錄,“我們可以把他發(fā)展成‘辣椒童子’或者‘辣椒娃娃’,親和力強,延展性也好!”
“等等,”一直沉默的阿哲突然開口,他指著剪紙娃娃問王秀蘭:“大娘,您剪這個娃娃,有具體的說法嗎?是灶王爺座下的童子?還是土地公的使者?或者只是您覺得好看才剪的?”
王秀蘭被問得一愣,有些茫然:“這……就是個抱椒娃娃啊,老花樣里就有,圖個吉利,多子多福的意思吧?具體是哪路神仙座下的……咱莊稼人哪懂這些講究。”
阿哲皺起眉,轉(zhuǎn)向小雅和陳雨桐,語氣嚴肅:“看到了嗎?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們想從民俗里提煉文化符號,但很多民俗本身已經(jīng)失去了原始的信仰內(nèi)核,只剩下一個空洞的形式和‘吉利’的祈愿。如果我們基于這個娃娃形象去打造‘辣椒仙子’IP,它的文化支撐在哪里?它的獨特性又在哪里?會不會只是一個披著傳統(tǒng)外衣的商業(yè)玩偶?我們需要更嚴謹?shù)奶镆罢{(diào)查,去尋找那些真正帶有地方性知識、帶有精神信仰內(nèi)核的、尚未被完全符號化的‘活’的民俗!”
他的話語尖銳而專業(yè),像一根針,瞬間刺破了堂屋里剛剛積累起的一點溫馨氛圍。
王秀蘭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聽不懂那些大詞,但“空洞的形式”、“商業(yè)玩偶”這些字眼,讓她覺得自己的手藝和剪了幾十年的花樣,似乎突然變得輕飄飄、不值錢了。她握著剪刀的手微微發(fā)抖,下意識地把那張剛剪好的“抱椒娃娃”揉成了一團。
小雅也急了:“阿哲!你這是鉆牛角尖!民俗本身就是活的,是演變的!‘吉利’、‘喜慶’難道不是最普世也最珍貴的情感價值?非要跟具體的鬼神掛鉤才算有文化?大娘剪的是生活,是期盼!這種質(zhì)樸的情感力量,難道不正是打動人心、連接古今的關鍵嗎?現(xiàn)代IP設計,需要的是情感的共鳴點,不是故紙堆里的神譜!”
兩人針鋒相對,誰也說服不了誰。王秀蘭低著頭,默默地把揉皺的紙團塞進口袋,臉上的光彩徹底黯淡下去。
李大山“吧嗒”重重磕了一下煙袋鍋,站起身,甕聲甕氣地說了句:“你們文化人說道道,俺們聽不懂。老婆子,灶上該添火了。”
拉著王秀蘭就往后屋走,氣氛尷尬得幾乎凝滯。小武看著母親落寞的背影,又看看爭論得面紅耳赤的阿哲和小雅,心頭像壓了塊大石頭。林曉薇悄悄握住他的手,手心冰涼。
藝術理念的沖突尚在發(fā)酵,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將矛盾徹底引爆,并引向了更敏感、更危險的領域——信仰。
采風團的攝影師阿峰是個行動派,為了捕捉“最真實”的鄉(xiāng)村信仰圖景,他扛著相機,在村里四處游走。黃昏時分,他轉(zhuǎn)到了位于村東頭、古樹掩映下的李家祠堂。
祠堂是村里最老的建筑,青磚灰瓦,門楣上的木雕雖已斑駁,卻依舊透著莊重。祠堂門口,幾個老人正坐著閑聊,旁邊香爐里插著幾炷殘香。
阿峰被祠堂門口一對造型奇特的石雕吸引了。那是兩只蹲踞的石獸,非獅非虎,造型樸拙,線條粗獷,尤其是一雙眼睛,用簡單的凹刻法鑿出,卻顯得炯炯有神,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猙獰。它們的爪子下,似乎還按著什么東西,模糊不清。
“老人家,這石獸雕的是什么?有什么講究嗎?”阿峰好奇地問。
一位掉了牙的老伯瞇著眼看了看:“哦,那是老輩子留下的‘鎮(zhèn)物’,說是看家護院的瑞獸,具體叫啥名兒……俺們也說不上來嘍。反正祠堂門口立著,辟邪保平安的。”
阿峰立刻興奮起來,直覺告訴他,這可能是未被記錄的、極具地方特色的民間信仰遺存。他舉起相機,變換角度,對著石獸一通猛拍,尤其聚焦于那獨特的眼部刻畫和爪下的神秘造型。
他越拍越投入,甚至趴在地上,試圖仰拍出石獸的威嚴感。他獨特的姿勢和頻繁閃爍的閃光燈,引起了祠堂內(nèi)幾位正在擦拭祖先牌位的老人的注意。
其中一位頭發(fā)花白、輩分最高的三叔公拄著拐杖走出來,面色不悅:“后生,你這是做啥?祠堂重地,莫要亂拍!”
阿峰沉浸在創(chuàng)作激情中,頭也不抬地解釋:“老伯,我在記錄珍貴的民間藝術!這石雕太有力量了,尤其是這眼睛,簡直是原始崇拜的活化石!我在做一個關于鄉(xiāng)土信仰視覺表達的專題…………”
“啥石頭?啥崇拜?”三叔公聽不懂這些術語,但他聽懂了“石頭”和“祠堂”,再看阿峰幾乎趴在地上、鏡頭直直對著祠堂大門的姿勢,一股怒火騰地升起。在當?shù)刈罴芍M的,便是以不敬的姿態(tài)(尤其是低位)對著祠堂門和祖宗牌位拍照,認為這會沖撞祖先,招致不祥。
“住手!”三叔公厲聲喝道,拐杖重重頓地,“祠堂祖宗面前,豈容你如此放肆!快把那些相片刪了!你這是大不敬!”
阿峰被嚇了一跳,站起身,滿臉困惑和藝術家的執(zhí)拗:“老伯,這是藝術創(chuàng)作!是記錄文化!我沒有不敬的意思…………”
“記錄個屁!”旁邊另一位脾氣火爆的老人忍不住罵道,“我看你就是存心不良!把那些晦氣東西拍走,想害我們村子嗎?快刪了!”
“對!刪了!”
“外地人懂什么規(guī)矩!滾出去!”
圍觀的老人越聚越多,群情激憤。有人伸手去奪阿峰的相機。阿峰護著相機連連后退,大聲爭辯著藝術自由和文化記錄的重要性,但這在憤怒的村民面前顯得蒼白無力。沖突眼看就要升級。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到小武耳朵里時,他正和村長張建國在創(chuàng)客中心跟小雅、陳雨桐商量如何緩和與王秀蘭的關系。聽說祠堂出事,兩人臉色驟變,拔腿就往村東頭跑。
當他們氣喘吁吁趕到時,祠堂門口已圍了黑壓壓一片人。阿峰被幾個老人圍在中間,相機帶子被扯著,臉色漲紅,還在據(jù)理力爭。三叔公氣得胡子直抖,指著阿峰的手都在哆嗦。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火藥味和對峙的緊張感。
“都住手!”張建國一聲斷喝,中氣十足,瞬間壓住了場子。他撥開人群,走到中間,先對三叔公等老人拱了拱手:“三叔公,各位叔伯,消消氣,有話好好說。” 然后轉(zhuǎn)向阿峰,語氣嚴厲但克制:“阿峰同志,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在祠堂前拍照,尤其是用那種姿勢,在我們這里,就是犯了大忌諱!這是對祖先的不敬!立刻道歉,并當著大家的面,把剛才拍的照片刪掉!”
小武也趕緊上前,低聲對阿峰解釋祠堂在村民心中的神圣地位和那些不成文的禁忌。阿峰看著周圍一張張憤怒而惶恐的臉,看著張建國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被暮色籠罩的古老祠堂,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超出了他的“藝術”范疇。他臉色變幻,最終頹然地低下頭,當著眾人的面,刪除了相機里所有關于祠堂和石獸的照片。
“對……對不起,各位鄉(xiāng)親,我……我不知道規(guī)矩,冒犯了。”阿峰的聲音干澀。
一場風波暫時被張建國的威嚴壓了下去。人群在老人不滿的嘟囔聲中漸漸散去。祠堂門口恢復了平靜,只有香爐里最后一縷青煙裊裊升起,融入沉沉的暮色。然而,小武的心卻沉到了谷底。他看著阿峰失魂落魄的背影,看著三叔公等人余怒未消的面容,一種深深的不安攫住了他。
藝術采風團進村才一天,理念的碰撞尚未開花結果,信仰的雷區(qū)卻已轟然炸響。這“文化賦能”之路,遠比他想象中布滿荊棘。他下意識地望向祠堂門口那對在暮色中顯得更加神秘莫測的石獸,它們沉默地蹲踞著,仿佛在無聲地警告著什么。
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雨終于在深夜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狂暴地砸在創(chuàng)客中心的屋頂、窗戶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要將這棟新生的建筑徹底淹沒。狂風在空曠的田野上呼嘯,卷起地上的殘葉和塵土。村道上空無一人,只有昏黃的路燈在雨幕中搖曳,投射出扭曲晃動的光影。
創(chuàng)客中心一樓臨時布置的畫廊兼工作區(qū),此刻卻燈火通明,氣氛比窗外的暴風雨更加壓抑。這里陳列著藝術家們進村短短兩天來的部分速寫、攝影小樣和構思草圖。
油畫家老秦那幅充滿表現(xiàn)主義張力的辣椒怒放圖占據(jù)了一整面墻;小雅設計的幾個“辣椒仙子/童子”國潮風形象草圖貼在另一面;阿哲拍攝的幾張聚焦于老農(nóng)布滿老繭的手和烈日下汗珠的特寫照片則被釘在一塊移動白板上。空氣中彌漫著松節(jié)油、顏料和紙張的味道,混雜著一種無聲的緊張。
藝術家們圍坐在一起,白天發(fā)生的兩場激烈沖突——工作坊的爭論和王秀蘭家的不歡而散,尤其是祠堂前那場驚心動魄的對峙——像沉重的鉛塊壓在每個人心頭。
阿峰臉色依舊蒼白,低頭擺弄著空了的相機儲存卡。小雅煩躁地用筆敲打著速寫本。阿哲望著窗外瓢潑大雨,眼神空洞。老秦則抱臂坐在椅子上,眉頭緊鎖。陳雨桐揉著太陽穴,努力想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各位老師,”陳雨桐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疲憊,“今天……發(fā)生了很多事。我知道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想法也很多。但我們的初衷沒有變,我們是為了挖掘和傳播大李村的文化之美而來。沖突和誤解是不同文化背景碰撞過程中難以避免的。關鍵在于,我們?nèi)绾螐倪@些碰撞中找到真正的火花?如何讓我們的創(chuàng)作既能表達藝術追求,又能被這片土地和這里的人們所理解、甚至接納?”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比如阿哲老師對真實性的堅持,小雅老師對情感共鳴和市場接納的考量,秦老師對生命力的表達……這些并非完全對立。我們能不能嘗試一種融合?比如,以王大娘剪紙里的質(zhì)樸情感為基礎,融入更現(xiàn)代的藝術語言?或者,在尊重信仰禁忌的前提下,尋找其他未被發(fā)掘的、村民能接受的視覺元素?”
小武坐在角落的陰影里,一直沉默著。陳雨桐的話他聽在耳中,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雨幕。他的思緒被白天的一幕幕反復撕扯:母親王秀蘭揉皺“抱椒娃娃”時黯淡的眼神;父親李大山磕煙袋鍋時沉悶的聲響;三叔公指著阿峰時因憤怒而顫抖的手;還有祠堂門口那對在暮色中沉默的石獸……藝術是崇高的,理念是先進的,可當它們粗暴地闖入這片古老而頑固的土地時,激起的卻是懷疑、憤怒和深深的傷害。他真的能調(diào)和這巨大的鴻溝嗎?這“文化賦能”,會不會最終變成一種一廂情愿的強加?一種對鄉(xiāng)村平靜肌理的撕裂?
就在小武內(nèi)心激烈掙扎、眾人依舊沉默之際,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伴隨著風雨聲從走廊傳來。負責創(chuàng)客中心夜間安保的趙二虎渾身濕透地沖了進來,臉上是前所未有的驚惶。
“小武!不好了!出事了!”趙二虎的聲音嘶啞,帶著恐懼,“祠堂!祠堂門口……出怪事了!”
“什么?!”小武猛地站起來,心提到了嗓子眼。張建國也聞聲從隔壁房間快步走出,臉色凝重。
“雨太大了,我本來想繞過去看看祠堂的屋頂漏不漏水……”趙二虎喘著粗氣,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結果……結果看到……看到那對石獸……石獸的眼睛……在流血!”
“什么?!”所有人都驚呆了,倒吸一口冷氣。祠堂石獸流血?這聽起來如同荒誕的鬼故事!
“真的!紅彤彤的,混著雨水往下淌!看著……看著瘆死人了!”趙二虎的聲音發(fā)顫,眼神里充滿恐懼,“而且……而且我還看到……看到祠堂旁邊的老槐樹底下,好像……好像有個白影子,一晃就不見了!村里幾個老人也驚動了,現(xiàn)在都圍在祠堂門口,嚇得不行,三叔公都快站不住了,說……說是白天拍照沖撞了祖宗,降下災禍了!”
一股寒意瞬間席卷了整個工作間,壓過了雨夜的悶熱。藝術理念的爭論、商業(yè)價值的考量,在這一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一種原始而巨大的恐慌,伴隨著趙二虎的描述和窗外肆虐的暴雨,攫住了每個人的心臟。
小武的臉色變得煞白。祠堂、石獸、流血的眼睛、白影、震怒的祖先……這些詞匯組合在一起,指向一個他無法掌控、甚至無法理解的黑暗漩渦。這絕對不僅僅是巧合!白天阿峰的拍照風波剛剛平息,夜里就出現(xiàn)如此詭異的“異象”,時機太過微妙!是有人借題發(fā)揮,利用村民根深蒂固的迷信心理制造恐慌,阻撓文化項目的推進?還是……真的觸怒了冥冥中不可言說的存在?
“走!去看看!”張建國當機立斷,抓起靠在墻邊的雨傘,聲音沉穩(wěn)中透著一絲緊繃。他經(jīng)歷過風浪,深知此刻絕不能亂。
小武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他看了一眼同樣驚愕的陳雨桐和藝術家們,沉聲道:“雨桐,你陪幾位老師留在這里,暫時不要出去。二虎,帶路!”他抓起一件雨衣,毫不猶豫地沖進了門外狂暴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澆透,但更冷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祠堂門口詭異的“流血”事件,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了剛剛開始嘗試融合、卻已傷痕累累的“文化賦能”計劃的心臟。這突如其來的超自然(或人為)的恐怖插曲,將把一切引向何方?小武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真正的風暴,此刻才剛剛降臨。風雨如晦,前路未卜,祠堂深處,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視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