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油油的麥苗起身后,迎風快長。早包谷鋤過多遍,翡翠般葉杈間,飄擺出孩童帽纓似好看的絲絨。農歷四月下旬,有段夏忙前短暫的閑暇。這時節除了給飼養室拉干土、起圈鍘草和派女勞到棉田打尖外,再無更多的農活。社員們走親的走親,逛縣的逛縣;也有人趁此時機,找了人打墻蓋房,鬧哄哄一陣強似一陣的吼叫中,把式們蹲墻頭和屋頂抽煙,顯出與農忙時絕然不同的閑靜。
我們卻因此倒成了負擔。白日里還好,比漫漫長夜更難打發的,是每天晚飯后,直到睡覺前的那段時間。緊張又鼓舞士氣的“清理階級隊伍”,過罷年已宣告結束;“訪貧問苦”和“社會調查”呢,不敢說膩味,但確確實實,這村里每個家庭,別說貧下中農,連默默無聞、在村里毫無影響的中農,祖宗八輩都幾乎“訪”遍“查”完……于是,“二把手”W提出:分兩人一組,到社員家掃盲,同時搞社會主義教育,因小紅書說了,“嚴重的問題在于教育農民”;L則使出渾身解數,每每將生活會變成“娛樂會”,并身先士卒,用他那五音不全的嗓門,唱胡傳魁、阿慶嫂和刁德一,讓大家“擊鼓傳花”,挨個出節目,不愿唱的就學雞叫、狗叫,或是合雙手做喇叭狀,學驢子嘶吼。
然而,接連發生的一些事,卻不斷動搖、以至最終摧毀了他費盡心機想要保持的“集體氣氛”。
L是高度近視,在學校時就常鬧笑話。一次,晚上騎自行車回家,那條路很寬卻沒有路燈,騎著騎著,他覺著像騎上了坡,邊詫異這路上并沒有坡邊用力猛蹬,不料卻忽地跌下——原來是騎到一老漢擦地拉著的架子車上……老漢被壓倒爬起后便罵:“你得是瞎了?咋騎車呀?”L這才明白,忙點頭哈腰,指著自己的眼鏡賠笑道:“是瞎了!是瞎了!大伯你看,我沒瞎也跟瞎了差不多……”老漢被逗樂了,拍著身上土笑道:“咋是個這娃嘛……”而今,便因了那雙“跟瞎了差不多”的近視眼,又鬧出一樁很使他困惑的蹊蹺事。
這年春過罷年后,因為跟社員家熟了,并且自“阿里事件”后,沒人愿意跟“頭兒”一起住,小L甚至約了倆“臭味相投”的,換著到要好的社員家“打游擊”,故而原先擠睡九人的大土炕,只剩下L、W和我三人。
這天半夜,L急慌慌爬起到屋外解手,回來便開亮燈坐炕上愣怔。
W人胖瞌睡多,躺倒就攤開四肢、鼾聲雷動。我天天被攪得失眠,見燈又亮了,怒道:“開亮燈干啥?逮虱子還是繡花呀?”
L不理我,只連聲道:“怪事!怪事……”
我恨道:“怪個球呀!是地主偷飼養室牛了,還是富農放火燒麥秸垛了?”
他仍是不理,只嘀咕道:“怪,怪!那絕對不是包谷桿,是人!而且是兩個熟悉的人……我想想我想想,那聲音到底是誰?”
原來他跑屋后撒尿時,黑乎乎見有堆“包谷桿”,急急地掏家伙就射了過去,開始便聽著“噗噗”的聲音,感覺不對,尿頭往高一抬,果然聽“啊呀”一聲,“包谷桿”變成倆躥起的人影,一溜煙跑走……聽他這么一說,我心里已有些明白,只暗恨這家伙管閑事太多,更憎他插手我和D的事兒,便無心與他合作。
我不接他話茬,只生氣地叫道:“關不關燈?再不關我就砸了!”
他趕忙關了燈,卻仍在黑暗中嘟囔著“怪”。我刺他道:“說壞人放火,還沒到夏忙;說是個狐貍精,你是大名鼎鼎、全公社搖鈴 的先進人物和唯物主義者……怪啥怪?要怪就怪你瞎瞇兩眼的,胡猜亂想,窮嚷嚷個啥?”
他不響了。半晌,卻又問我:“哎,你說,最近小組里是否有點兒不正常?學習時一個個心不在焉,沒人發言,還總有人請假溜號……哦,你是管政治思想的,說說這到底是個啥苗頭?”
我沒好氣道:“球苗頭都不是!春困嘛,孟浩然都說,‘春眠不覺曉’,何況大家每天活那么重,卻連飯都吃不飽——少開些會,別整晚學狗叫驢叫的,啥事就都沒了!”
他搖頭道:“不,不對!我看最近大家總躲著我,W也有這感覺。你跟他們還談得來,到底是咋回事?”
我說:“咳,你這么說我可是‘受寵若驚’了!不過,你要問大家為啥躲你,這我倒清楚,因為我也想躲你。”
他問:“那你說為啥?”
我說:“為啥?你是‘紅太陽’嘛!而且沒有早晨和傍晚,永遠都是正午,光芒萬丈,熱力四射,不躲著你豈不都烤焦了?”
他尷尬地一笑,半天沒作聲。L這段遭我頂噎挖苦,已慣司空見慣;況且這家伙倒有個好處:和人相處,除非政治上對立、且被他抓住辮子,否則你再怎么嗆他刺他,一般都不會上心,還常常順著人腌臜自己,以解嘲逗樂……如此,這晚
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然而緊接著在一天午飯時,組里平時很隨和開朗的一女生,氣呼呼滿臉漲紅,將一個小紙團往L臉前一丟,扭頭便跑。L一臉茫然地綻開紙團,隨口念道:“XX,我想跟你好,你同意嗎?”屋里人片刻沉默后,哄然大笑。L忙揉了紙團。塞進兜里,才沒被伸來的眼睛看到。事后看那筆跡,卻是因家庭出身不好、沉默寡言得被謔稱為“憂郁女神”的男生Y,托人轉交給那女生的“電報體”求愛書……L這次竟破例沒發作,還再三叮囑W和我,此事到此為止,再不要向任何人泄露。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倆平素好得上茅房也要相伴的女生,忽然就翻臉吵架,從屋里吵到院里,還竟然像村里小媳婦那樣,叉著腰對罵。沒人能聽出吵些什么,只是從“不要臉”、“狐貍精”之類的罵話里,能聞到股濃濃的“醋味兒”。
L大發雷霆。像這樣的潑婦似罵仗,別說在我們小組,在全大隊知青中都屬“驚天動地”——作為七十多人知青點的“總頭兒”,在自己兼管的小組里鬧出這樣的“丑聞”,臉面何在?于是嚴查猛追,結果是一女生先“好”上一男生,因與被罵的那女生好得不分彼此,遂常常三人湊一起談心,誰知被邀的那位竟“暗度陳倉”,奪走了好友的“白馬王子”,于是“東窗事發”后,兩人反目為仇……然而,更可怕的是經這么一查,卻原來“老鼠拉木锨——大頭在后”:大約從L全力對付我的那陣起,全小組九男八女,除了L、W和年齡最小的一女生外,幾乎所有人都“前赴后繼”,在硝煙彌漫的批判中不惜踩著我和D的“尸體”,迅速成雙結對,甚至還交替互換,以至鬧出這場叉腰惡罵的“三角戀”。
L猛捶著剃得泛青的光頭,攥著每日里如陳永貴一樣裹在頭上的羊肚手巾,臉色鐵青,在屋里困獸似走來走去,連聲叫道:“垮了!垮了!天亡我也!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結果,當晚就開了自下鄉后他敗得最慘的“生活檢討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