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就是不好留。”
她抱著許皎皎站起來,發絲有些凌亂,“夜市治安亂,咱們初來乍到,遇上不好惹的人能忍就忍了,別沖動惹事。”
許霽青踢開車撐,淡淡地“嗯”了聲。
窮人家的日子就這樣。
家里大人的注意力就那么多,糊口已經不容易,孩子一多起來,自然是誰更弱就關注誰多一些,談不上什么偏愛不偏愛。
許霽青小時候沒多享過福,許皎皎出生之后,更是把所有碗里的好東西都讓給了妹妹。
可有的人就是這樣,就算是涼水掛面,都能喂出一副從不生病的結實體魄。
十七歲的少年肩膀寬闊,就算瘦了些,也是母女兩人的依靠。
他像是直接跳過了青春期。
十幾歲的同齡人都忙著叛逆,許霽青卻變得沉默。
林月珍也記不清,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再也沒見他笑過。
中午上學時還干干凈凈的白校服,現在已經滿是飛濺的油污,得虧他那張清俊的臉撐著,才不至于顯得太狼狽。
林月珍看了好幾眼,愈發愧疚,“外套回家脫下來,媽媽給你洗,以后出攤還是我自己來,你和皎皎在家專心寫作業。我少喝兩口水,就不用跑那么遠找洗手間了。”
“頭天出攤就是看看情況,早回去也好,咱們這兩天搬家都累壞了,早點休息。”
許霽青應了聲,把頂棚底下的燈掐了,“你和許皎皎坐公交回,我騎車。”
“路口右轉23路,坐六站。”
林月珍愣了愣,眼睛往他手臂上轉了一圈,“你能擰車把嗎,之前醫生不是還說……”
“已經沒感覺了。”許霽青打斷了她。
“23路停運早,這趟估計就是末班車。”
女人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最后還是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夜市燈光昏黃,等到母女倆的人影消失在人潮盡頭,許霽青才低下頭,挽起校服袖子。
時間太長,布料已經牢牢扒在了手背燙起的血泡上,硬撕時幾乎帶下了一塊皮,鮮紅的創面露在夜色里,甚是可怖。
這附近沒水龍頭,他拎起一桶小吃攤下的白開水,擰開蓋子往下澆。
水被灶臺的火烘了一晚上,只比體溫涼幾度,不過也夠了。
從小都是這么過來的,許霽青不在意活得舒不舒服,也不準備把那意外獲得的五百塊錢花在自己身上,只是燙傷容易感染,讓他覺得麻煩。
他最厭惡的就是麻煩。
涼水順著傷口往下淌,一股粘稠的鐵銹味。
燙得最厲害的小指和無名指彎折著,許霽青盯著那兩根手指,使力掙了掙。
伸不直,也沒感覺。
昨天也一樣。
明天也會是一樣。
半年前,警察陪著他去醫院驗的傷,尺骨粉碎性骨折,神經也壞了。
用鋼板和螺釘拼接好后,他的右手小指和無名指再也無法伸直,腕關節旋轉受限,像戴上了摘不掉的厚手套,再也感受不到熱和疼。
右手是他寫字干活的手。
主力手永久性障礙,最終驗傷結果輕傷一級,判了那個人三年。
人長了一雙手,不就為了報廢時有的換?
以他的學習能力,熟練換用左手只是時間問題。
區區一只手就能換來一千多天的安寧日子,讓他能安穩度過高考,帶林月珍和許皎皎跑得更遠,他覺得不虧。
像是老天給他開的一扇窗,許霽青從小自愈能力驚人,淤青消得快,多深的傷口都能自己結痂愈合。一桶涼水澆完,他把蓋子擰回去,正準備走,就聽見一陣小皮鞋落地的急促腳步聲。
“……等等,先別走!我有東西給你。”
女孩子像是一路跑過來的。
白凈的臉通紅,鬢發汗濕,因為拎的東西太沉,停下來喘了許久。
許霽青沒想到她還會回來。
那片鮮紅猙獰的傷口無遮無攔,就這樣刺進蘇夏的眼睛里。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想再仔細看一眼,又有點不敢。
蘇夏睫毛顫顫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小小聲說出一句,“……早知道幫你要一千了。”
替人出頭要錢跟砍價差不多,對方不答應難受,一口答應更難受。
他演得跟沒事人似的,她這才知道他傷的那么重,感覺自己這個英雄當得實在業余,為了那么點小錢就把許霽青給賣了。
她手上拎了兩個最大號的塑料購物袋,鼓鼓囊囊,勒得指節都是紅的。
“我查了說燙傷不能用冰水沖,現在還沒入秋,便利店都不怎么進常溫水,跑了兩家店就只有這些。”
許霽青抬頭看了眼。
臺面上是她一瓶瓶掏出來的礦泉水。
什么牌子的都有,包裝五顏六色,甚至還有七八瓶玻璃瓶裝的依云。
貴不貴的另說,實打實的沉。這種一看就沒吃過苦的嬌滴滴姑娘,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勁。
蘇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塑料袋里又掏出個附近藥店的包,認認真真介紹,“這個是生理鹽水,殺菌用的。藥店阿姨說會很疼,你輕輕的,別使勁。”
“等傷口稍微干一干,再涂這個乳膏,之后再蓋上敷料,盡量別碰水。”
女生時不時抬頭看他,像是在確認他還在聽。
從許霽青的視角,她圓潤的雙頰一鼓一鼓,嘴唇紅潤,說到疼這個字的時候眉頭輕蹙,聲音柔得不可思議,像是在哄小孩。
他從沒被這么哄過。
事實上,就算是林月珍平時哄許皎皎睡覺,都沒用過這么柔軟的語調。
這種認知讓許霽青渾身不適。
晚風微涼,裹著女生的聲音往他耳朵里鉆,像螞蟻爬過,異樣的癢。
許霽青高中時就是這個拽樣,蘇夏不指望他能回應。
小藥包里的東西介紹完又塞回去,她從袋子底下使勁掏掏,翻出一盒祛疤膏,店里最貴的進口藥,燙傷和切割傷都管用。
上輩子許霽青對身上傷疤的態度很怪,明明好像不在意,可她只是在試戒指的時候走了神,他就再也沒把手套摘下來過。
她不想欠他什么。
來都來了,就算送到許霽青手里落灰,她也得讓自己舒服了再說。
袋子里還有一包貓貓頭的果味軟糖。
估計是什么雜牌貨,笑和哭都一個樣,每只小貓的表情都冷冷淡淡的,還挺像他。
蘇夏把東西掏出來,一并塞過去,“糖是買藥送的,你要是覺得清創太疼,就嚼兩顆轉移注意力,不吃的話就給妹妹。”
她這邊跑來跑去折騰了大半個小時,蘇立軍為了躲罰單,也跟著繞了十好幾圈馬路,眼看著蘇夏這邊聊差不多了,輕按兩聲喇叭催她。
蘇夏又看了一眼他,睫毛掀起,“你……自己把這些水沖完,藥記得用,我再不回家要被舅舅告狀了,就先走啦。”
不等鳴笛聲再響,她轉過身小跑離開了。
蘇立軍下車給她開的門。
賓利漆黑锃亮的車門合上,發出一聲厚重的悶響。
車子絕塵而去,蘇夏剛才站的地方好像還留著清甜的味。
很好聞。
可能是女生用的洗發水、沐浴露,或者皮膚上沾的香氣。
手邊是她剛剛捏過的那包糖。
許霽青垂著眼站在那。
許久,他喉結滾動,鬼使神差地嗅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