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歸墟小筑的第一個清晨,江一一還有些不太適應。沒有了熟悉的鳥鳴,沒有了月光兔毛茸茸的觸感,只有清晨山林間微涼的霧氣和腳下堅實的土地。
“阿爹,我們不坐飛舟嗎?”她看著江修遠一身樸素的麻衣,宛如一個即將進城趕集的山野老農,好奇地問道。以阿爹化神圓滿的修為,橫渡一域也不過是數日之事。
江修遠笑著搖了搖頭,他將一根枯枝遞給江小白,又幫江一一理了理略顯凌亂的鬢角,溫聲道:“我們這次游歷,不為趕路,只為看路。若是駕馭法器,一日千里,看到的不過是腳下飛速掠過的云海和山巔。只有用雙腳去丈量,用眼睛去觀察,用耳朵去聆聽,才能真正感受到這片大地的脈搏。”
江修遠指著遠處炊煙裊裊的村落,繼續說道:“你們看,那里有凡人村莊。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生不過百年,悲歡離合,生老病死,皆是道的一部分。我們修仙者,壽元悠長,往往忽略了這些最樸素的風景。這便是我們游歷的第一課:感受大地,體味紅塵。”
江小白若有所思地接過枯枝,隨手挽了個劍花,枯枝在她手中仿佛活了過來,發出一聲輕微的破空聲。她似乎明白了阿爹的用意,心境的圓融,不僅在于山水自然,更在于這蕓蕓眾生。
江一一則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但她很快就被路邊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吸引了注意,那花朵上沾著露珠,正有一只彩色的蝴蝶在翩翩起舞。她眼中的新奇與喜悅,正是我希望看到的。
于是,一家三口便以這樣一種近乎苦行的方式,開始了他們的萬里之行。我們沒有刻意選擇方向,只是隨心而行。白天,我們如同凡人般徒步,我會給女兒們講解沿途遇到的不同草木、地貌,講述他從典籍中看到的、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歷史傳說。夜晚,我們或宿于山野,或借宿于凡人農家,偶爾也會進入修士坊市,聽聽最新的傳聞。
江修遠將自身氣息完美地收斂起來,化作一個毫無修為的白發老翁。江一一和江小白也收斂了靈力,看起來就像是兩個尋常的、有些武藝傍身的少女。這樣的組合,行走在凡俗與修真世界交織的地帶,毫不起眼。
數年光陰,在這樣的行走中悄然流逝。
我們穿過了廣袤的平原,看到了凡人王朝的興盛,一座座雄城拔地而起;他們也走過了荒蕪的古戰場,感受著大地深處沉寂了千年的殺伐與怨念。
江一一救助過受傷的凡人,也與山間的精怪成為了朋友。江小白則在觀察中磨礪自己的劍心,她見過城中衛兵操練的陣列之劍,見過鄉野游俠的江湖之劍,也見過一些低階散修為了爭奪一株靈草而生死相搏的求生之劍,只是生死之間見的多了,小白的性格因為練劍也更加成熟,清冷了一些。
這些,都是在歸墟小筑中永遠無法看到的畫面。
這一日,他們行至一片連綿不絕的山脈前。與之前見過的所有山峰都不同,這里的山,仿佛一柄柄倒插于天地間的巨劍,山勢陡峭,鋒芒畢露,直指蒼穹。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銳利之氣,這股氣息是如此的純粹而強大,以至于天上的云朵都被其影響,呈現出被利刃切割過的、棱角分明的形狀。
“這里,便是東域天劍山脈了。”江修遠仰頭望著那最高聳入云的主峰,緩緩說道,“東域劍道之魁首,天劍門,便坐落于此。”
江小白的呼吸微微一滯,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體內的劍意,在接觸到這股彌漫于天地間的劍氣時,竟發出了渴望的嗡鳴。那是一種棋逢對手的興奮,也是一種見到更高山峰的敬畏。
他們沒有直接飛上山門,而是走進了天劍山脈外圍最大的一座坊市——天劍城。
甫一入城,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劍道氣息便撲面而來。城中的建筑風格簡潔凌厲,多以青石黑巖筑成,線條筆直,宛如劍鞘。而城中行走的修士,更是十有**都身負長劍。這些劍,形制各異,有的古樸厚重,有的輕靈秀氣,有的殺氣騰騰,有的則內斂無華。
更讓江小白心神震動的,是這些劍修身上散發出的不同劍意。有的劍意如烈火燎原,霸道絕倫;有的如寒冰凝結,冷酷森然;有的如清風拂柳,飄逸不定。她就像一塊海綿,貪婪地吸收著這一切,與自己心中的劍道相互印證。她的目光灼灼,掃過每一個從身邊經過的劍修,仿佛要將他們的劍意看透。
江修遠帶著兩個女兒,尋了一家臨街的茶館坐下。這里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三教九流匯聚,最能聽到此地的風土人情。
“客官,來點什么?小店新到的‘云尖毛峰’,可是采自天劍山腰,沾染了劍意的靈茶,最是提神醒腦。”店小二熱情地招呼道。
“來一壺便可。”江修-遠隨手拋出一塊碎銀。
茶水很快送上,果然清香撲鼻,入口后竟有一絲微弱的銳氣在舌尖化開,頗為奇特。
鄰桌,幾個修為在筑基、金丹境的修士正在高談闊論,他們的聲音不大,但在這嘈雜的茶館中,卻清晰地傳入了江修遠三人的耳中。
“唉,你們聽說了嗎?蕭辰師兄……他,他怕是真的廢了。”一個身穿天劍門外門弟子服飾的年輕人嘆息道,臉上滿是惋惜。
“蕭辰?哪個蕭辰?”同伴問道。
“還能是哪個!我們天劍門近百年來,不,近千年來最耀眼的那位天才,‘驚鴻劍’蕭辰啊!”
這個名字一出,周圍幾桌的修士都安靜了些,顯然都聽說過這個如雷貫耳的名號。
“就是那位三歲感氣,七歲筑基,三十歲金丹,百歲便凝結元嬰的絕世天才?”
“可不是嘛!”最初說話的弟子聲音中充滿了崇拜與遺憾,“蕭師兄的劍道天賦,據說是萬年無一。他的‘驚鴻一劍’,快到連元嬰后期的長老都自愧不如。門中老祖都說,他是天劍門未來的希望,是能帶領我門壓過西漠那幫禿驢、北原那群蠻子的不世之材!”
“那……他怎么會……”
“一年前,”那弟子的聲音低沉下來,“蕭師兄隨宗門長輩外出,追剿魔道巨擘‘血屠老人’。那一戰打得天昏地暗,血屠老人被當場斬殺,但我方也損失慘重。蕭師兄為了保護一位長老,以元嬰初期的修為,硬撼血屠老人的本命魔寶‘化血神刀’。結果……結果他的本命飛劍‘驚鴻’被當場斬碎,劍心受到魔氣反噬,神魂重創,一身修為……盡數化為流水。”
“嘶——”茶館內響起一片抽氣聲。
對于劍修而言,本命飛劍被毀,劍心受損,這比直接殺了他還要殘忍。那意味著道途的徹底斷絕。
“真是天妒英才啊!”有人扼腕嘆息,“那蕭辰如今何在?”
“還能在哪?”那弟子苦澀地搖了搖頭,“聽說他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成了個無法修煉的廢人后,整個人都垮了。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拒絕了宗門的一切救助,一個人離開了山門,不知所蹤。有人說,他可能……已經找個地方自我了斷了。畢竟,對他那樣驕傲的人來說,從云端跌落泥潭,比死還難受。”
茶館內一片寂靜,只剩下無盡的唏噓。
江一一聽得小臉發白,有些不忍。江小白則眉頭緊鎖,她無法想象,一個劍修失去了劍和修為,會是何等的絕望。
唯有江修遠,端著茶杯,目光平靜地望向窗外那高聳入云的天劍主峰,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個曾經光芒萬丈的天才,如今卻可能在某個角落里準備了卻殘生。
這紅塵中的故事,才剛剛開始,便已如此令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