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舟繼續向南,在接下來的五天里,甲板上的氛圍發生了微妙的改變。那片花園不僅僅是景觀,更成了一個小小的道場?;ú莸纳鷻C與道韻,無形中滋養著每一個人的心神。
江修遠在推演陣法的間隙,會靜坐于花園旁,感受那份由寂滅劍意催生出的磅礴生機,兩種截然相反的大道氣息在他心中交織、碰撞,讓他對陣法之道的理解,又深了一層。
涂山月的收獲同樣不小。她本就是木屬妖修,在這片頂級靈植環繞的環境中修煉,血脈之力愈發精純,對青丘故土的感應也隨之變得更加清晰穩定。
變化最大的,是江小白。她不再固執地認為這是“玩物喪志”,而是每日都會在花園邊靜立許久。
她凝視著那些花開花落,感受著那份從無到有、由死向生的循環,她那柄只知殺伐的“無名”劍,劍意中竟也漸漸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韌”與“藏”。
而作為花園的主人,江一一的氣息則變得愈發深不可測。
她大部分時間都盤坐在花園中央,整個人仿佛與這片花海融為了一體。她的劍意不再外露分毫,卻給人一種更加危險的感覺,就像是藏于錦盒中的絕世神兵,不出則已,一出,必將石破天驚。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這份寧靜與祥和,終將有盡頭。
第六日的黎明,當飛舟穿過一片厚重如鉛的灰色云海之后,異變,陡生。
首先消失的,是聲音。
高空中那永恒存在的風聲,飛舟破開云浪的呼嘯聲,環繞飛舟清鳴的青鸞鳳鳥,振翅時灑下靈光的七彩琉璃蝶……所有的一切聲音,都在一瞬間,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從這個世界上抹去。
整個天地,陷入了一種令人心臟驟停的、絕對的死寂。
緊接著,是光線的扭曲。天穹不再是蔚藍或魚肚白,而是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昏黃的色澤,仿佛一顆垂死恒星最后的回光返照。
飛舟甲板上的“空中花園”,那些原本生機勃勃、靈光四射的奇花異草,在這一刻,光芒竟也黯淡了下去,仿佛受到了某種來自更高層面的壓制。
“到了?!?/p>
涂山月的聲音,在這片絕對的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和沙啞。她的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帶著一絲源自血脈深處的恐懼。
所有人,包括從深度入定中醒來的江修遠和江一一,都將目光投向了前方。
眼前的景象,壯闊,詭異,且充滿了無言的恐怖。
視線的盡頭,是一片無邊無際、仿佛要吞噬整個世界的巨大“霧海”。
那霧,是粉紫色的。一種極度妖異、極度夢幻的粉紫色。它濃稠如汞漿,緩緩地、無聲地翻騰著,上抵昏黃的天穹,下接蒼茫的大地,構建出一道隔絕生與死的、無法逾越的終極天塹。
在這片霧海之中,你看不到任何東西,聽不到任何聲音,感受不到任何靈氣波動。它本身,就是一種極致的虛無與終結,任何試圖窺探它的行為,都顯得如此的渺小與徒勞。
飛舟在距離霧海邊緣約二十里的高空,緩緩停了下來。
從這里俯瞰,霧海的“岸邊”,是一片廣袤得望不到盡頭的灰敗大地。那是一種生命被徹底榨干后留下的顏色,大地上布滿了蛛網般的巨大裂痕,寸草不生,萬物絕跡。沒有沙石,沒有泥土,只有一片死氣沉沉的灰色粉末。
這片死亡地帶,仿佛是粉紫霧海在現實世界投下的、不斷擴張的腐爛陰影。
這里,就是傳說中的“迷神幻海”,以及它的前沿——無聲之岸。
“我的血脈感應……”涂山月捂著心口,美麗的臉龐上血色盡褪,“在這里,被徹底攪亂了。我能感覺到故土就在前方,但那感應卻像是被投入了無數面破碎的鏡子,充滿了混亂、狂躁、痛苦和……誘惑的信號?!?/p>
她的話,讓氣氛愈發凝重。連最本源的血脈聯系都能被扭曲成這樣,這片絕地的恐怖,可見一斑。
江小白站在船頭,神情冷峻到了極點。她的“無名”劍,在劍鞘中發出了不安的嗡鳴。
作為劍修,她的直覺遠比常人敏銳,她能感覺到,前方那片看似美麗的霧海,潛藏著足以讓化神修士都瞬間隕落的大恐怖。
“我來試試它的深淺!”
江小白低喝一聲,眉心處的劍形印記驟然亮起。一股強大無匹的神識,被她凝聚成一柄無形的、閃爍著森然寒光的精神之劍,裹挾著她一往無前的劍意,朝著那片粉紫色的霧海悍然斬去!
以她如今的修為,這一記神識之劍,足以斬滅尋?;癯跗诘纳窕?。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卻讓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柄鋒利絕倫的神識之劍,在刺入粉紫色霧氣的一瞬間,沒有激起任何波瀾,就如同泥牛入海。
不,比泥牛入海更加詭異!
江小白能清晰地“看”到,她的神識之劍,在接觸到霧氣后,其上附著的凌厲劍意,瞬間就被一種陰冷、柔韌的力量所消磨、撫平。緊接著,那構成神識之劍的精純神魂能量,開始被霧氣以一種無法抗拒的方式,迅速地分解、腐蝕、同化……
整個過程,安靜而高效,充滿了某種“進食”般的韻律感。
前后不過一個呼吸的時間,那道強大的神識之劍,便被那片看似人畜無害的粉紫霧海,吞噬得一干二凈,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
“噗!”
江小白如遭重擊,猛地噴出了一口鮮血,身體踉蹌著后退了數步,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神識被如此徹底地吞噬,其反噬之力,遠比被擊潰要嚴重得多,她的神魂本源,已然受創。
“小白!”江修遠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在她身后,一只手掌貼住她的背心,另一只手屈指一彈,一顆碧綠色的、散發著磅礴生命氣息的丹藥飛入她口中。
“守住心神,煉化藥力!”他沉聲喝道,雄渾的靈力引導著藥力,迅速修復著她受損的神魂。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江一一,緩緩開口了。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一種洞悉本質的穿透力。
“這不是霧,也不是陣。”
她那雙清冷的鳳眸,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前方的粉紫霧海,眼瞳深處,仿佛有億萬劍光在生滅。
“它是一個‘存在’。一個以吞噬神魂、生機、乃至法則為生的……活物。”
江修遠安頓好江小白,站起身來,神情凝重地看著自己的大女兒,眼中帶著一絲贊許。
“一一說得沒錯?!?/p>
他緩緩降落在下方那片灰敗的大地上,腳尖觸及地面,一股無形的波動以他為中心擴散開來,探查著這片死亡絕地的本質。
片刻之后,他抬起頭,目光深邃地望向那片霧海,一字一句地說道:“城主卷軸上的記載,還是太過保守了。這不僅僅是一個‘活著的’上古大陣,它已經……誕生了屬于自己的、懵懂的‘意志’。”
“它在‘呼吸’?!苯捱h的聲音,在死寂的空氣中回蕩,“每一次呼吸,都在抽取著這方圓數萬里天地的所有‘概念’。
靈氣、生機、法則、聲音、光線……所有能被定義的東西,都在被它緩慢而堅定地吞噬,化為它自身的一部分?!?/p>
“我們腳下的這片大地,就是它‘消化’后排出的‘殘渣’。小白的神識,對它而言,只是一份主動送上門的、味道不錯的‘甜點’?!?/p>
他們要面對的,不是一個死物,而是一個正在成長中的、以天地萬物為食的“神級”捕食者!
“那……那我們該怎么辦?”涂山月的聲音帶著顫抖。連神識都會被當做食物吞掉,這還怎么進去?
作為一個站在陣法、煉器、乃至修行大道頂端的男人,眼前這個恐怖的“存在”,非但沒有讓他畏懼,反而激起了他前所未有的征服欲。
他轉過身,看著面色蒼白的江小白,滿臉憂色的涂山月,以及眼神中戰意與忌憚并存的江一一,微笑著開口,聲音不大,卻充滿了安定人心的力量。
“既然它是活的,那它就遵循‘生靈’的本能?!?/p>
“既然它在吞噬,那它就必然有‘消化’的限限?!?/p>
“它想吞,我們偏不讓它吞得那么舒服?!?/p>
他看向江一一:“一一,收斂你的劍意,從現在開始,你的花園,就是我們的‘舟’。”
他又看向江小白和涂山月:“你們也一樣,收斂所有氣息,將自身融入這片花園的生機與道韻之中?!?/p>
“接下來的路,我們不用神識去探,不用眼睛去看,更不用修為去闖。”
“我們要把自己,變成一顆它無法‘消化’的、最堅硬的‘種子’。”
“然后,用心,在這片死亡的腹地中,‘生根發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