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江一一那融合了“生”與“守護”的劍意屏障,將整個飛舟籠罩之時,所有人都清晰地感覺到,飛舟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飛舟連同其上的“空中花園”,被江一一的劍意包裹,形成了一個自成一體、生生不息的微型世界。
這個世界,既充滿了磅礴的生命力,又蘊含著足以斬斷一切因果的鋒銳劍道。
它與外界那片死寂的“無聲之岸”,以及前方那片吞噬萬物的“迷神幻海”,形成了鮮明的對立,卻又因為劍意中那份圓融的道韻,而沒有引發任何排斥。
它就像一顆滾落在泥潭邊的、外殼光滑無比的露珠,既不屬于泥潭,也不屬于岸邊,獨立而存在。
“好劍意。”江修遠由衷地贊嘆道。他的女兒,已經走出了一條連他都感到驚艷的道路。
“出發。”
隨著江修遠一聲令下,他親自掌舵,操控著飛舟,如同一片輕盈的羽毛,悄無聲息地、緩緩地駛離了那片停留了三日的無聲之岸,正式投入了那片粉紫色霧海的懷抱。
飛舟沒入霧氣的一瞬間,眾人只覺得周身一緊,仿佛從空氣潛入了深海,四面八方都傳來一股粘稠而沉重的壓力。那股無時無刻不在的吞噬之力,如同無數條細密的觸手,從四面八方探來,試圖滲透進劍意屏障,汲取其中的生機與能量。
然而,這些觸手在接觸到那層融合了生機的劍意屏障時,卻仿佛遇到了最光滑的琉璃,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可以附著和滲透的縫隙。那磅礴的生機讓它們感到“美味”,但那內蘊的、足以斬滅神魂的寂滅劍意,又讓它們本能地感到“危險”與“厭惡”。
這種矛盾的特性,使得霧海的“意志”陷入了一種短暫的“困惑”之中,一時間竟沒有發動更猛烈的攻擊。
“就是現在!”
江修遠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神念沉入那枚航行圖玉簡,雙手在操控陣盤上化作一片殘影。
飛舟沒有直線前進,而是開始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匪夷所思的機動。
時而向左急轉,時而猛然下沉,時而又貼著一股無形的能量暗流進行蛇形漂移。
它的每一次轉向,每一次變速,都精準地卡在能量潮汐的波谷,或是空間陷阱的邊緣,其誤差,甚至不超過一寸!
在外人看來,這簡直就是瘋狂的自殺行為。但在江修遠的操控下,飛舟卻如同一位最頂級的舞者,在遍布刀鋒的舞臺上,跳出了一曲驚心動魄而又優雅從容的死亡之舞。
隨著飛舟的深入,周圍的景象開始發生光怪陸離的變化。
粉紫色的霧氣,不再是單純的顏色,而是開始演化出無窮無盡的幻象。
前一刻,他們仿佛置身于尸山血海的上古戰場,無數面目猙獰的魔神殘魂咆哮著沖來,震天的喊殺聲與兵器碰撞聲,仿佛要撕裂人的耳膜。
然而這些聲音和景象,在觸及到劍意屏障的一剎那,便如幻影般破碎,連一絲漣漪都無法激起。
江小白的臉色卻有些發白。這些幻象雖然無法造成實質傷害,但其中蘊含的滔天殺意與怨念,卻與她的劍道產生了共鳴,不斷地沖擊著她那本就受創的神魂,讓她感到心浮氣躁,殺意沸騰。她不得不緊守心神,甚至取出了那片靜心菩提的葉子握在手中,才勉強維持住道心的清明。
下一刻,幻象陡轉。上古戰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刀山火海。
無數由法則凝聚而成的神兵利刃從天而降,下方是足以焚金化石的九幽冥火。飛舟就在這刀林火雨的縫隙中穿行,好幾次,鋒利的刀尖幾乎是擦著劍意屏障劃過,帶起一連串刺耳的、能量摩擦的尖嘯。
涂山月看得心驚肉跳,她不止一次地看到,就在飛舟剛剛經過的位置,空間猛然塌陷,形成一個漆黑的、散發著毀滅氣息的旋渦,將周圍的刀山火海盡數吞噬。
若非江修遠那神乎其技的預判,他們恐怕早已船毀人亡。
幻象還在不斷地變化。時而是仙樂飄飄、美女環繞的天宮盛宴,引誘人心沉淪;時而是最親近的人在面前慘死,勾起內心最深處的恐懼與痛苦;時而又是大道經文在耳邊頌唱,試圖讓人陷入悟道的癡迷中無法自拔……
這些幻象,一重比一重真實,一重比一重歹毒,直指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然而,在江修遠精準的操控與江一一那“守護劍意”的庇護下,飛舟始終有驚無險,堅定地沿著那條唯一的生路,向著幻海深處航行。
時間,在這一次次的幻象生滅中,失去了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當飛舟巧妙地繞過一片由空間碎片組成的、不斷生滅的“亂石流”后,周圍的幻象忽然盡數褪去。
他們進入了一片相對“平靜”的區域。
這里的霧氣,呈現出一種更加深邃、更加夢幻的純凈紫色,不再有那些狂暴的能量潮汐和空間陷阱。一切都顯得那么的寧靜、祥和,仿佛是暴風雨中的風眼。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絕不意味著安全。越是平靜的地方,往往潛藏著越是詭異的危險。
就在這時,一陣若有若無的歌聲,毫無征兆地,直接在每個人的心底響起。
那歌聲,不通過耳朵,不通過神識,而是直接作用于靈魂的本源。
它沒有歌詞,只是一段悠揚而古老的旋律,反復地吟唱著。
那旋律,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悲傷與思念,仿佛是一位迷失了億萬年的游子,在絕望地呼喚著早已消逝的故鄉。又像是一位被囚禁在永恒孤獨中的神祇,在低聲哭泣,追憶著創世之初的榮光。
歌聲響起的瞬間,涂山月這位青丘帝女,竟毫無抵抗之力地流下了兩行清淚。她想起了被放逐的青丘,想起了那些生死未卜的族人,一股巨大的悲傷與無力感攫住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要窒息。
江小白的狀態更差。她本就心神不寧,這歌聲如同催化劑,瞬間引爆了她心中所有的負面情緒。
練劍時的孤獨,面對強敵時的無力,對未來的迷茫,對自身劍道的懷疑……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化作一股濃烈的悲傷,讓她手中的“霜殺”靈劍都發出了哀鳴,劍心竟有了崩潰的跡象。
“凝神!”江修遠一聲斷喝,如洪鐘大呂,在兩人心頭炸響。他分出一縷心神,引動飛舟上的靜心陣法,一道清涼的氣息籠罩住二人,才讓她們勉強從那股悲傷的洪流中掙脫出來,但依舊心有余悸,臉色煞白。
江修遠自己也受到了影響,心中不可抑制地泛起了對前世故土的思念,但他道心何等堅定,瞬間便將這股情緒斬斷。他驚疑不定地望向四周,這歌聲的詭異程度,甚至超過了之前所有的幻象攻擊。
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江一一身上時,卻愣住了。
只見江一一,這位清冷如冰山的大劍修,此刻正側著耳朵,微微歪著頭,臉上沒有絲毫的痛苦與悲傷。
她的神情,專注而認真,仿佛在仔細分辨著那段旋律的每一個音符。
片刻之后,她那雙清冷的鳳眸中,竟然流露出了一絲……憐憫。
那是一種強者對于弱者、清醒者對于迷失者的、發自內心的同情。
她轉過頭,看向滿臉凝重的江修遠,用一種近乎夢囈般的、極輕的聲音說道:
“阿爹。”
“它好難過呀。”
“它在想家。”
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卻讓江修遠心頭巨震!
別人聽到的,是引動自身悲傷的魔音。
而一一聽到的,竟然是這片“迷神幻海”本身的悲傷?!
這說明,她沒有被歌聲引動自身的雜念,而是直接洞悉了歌聲的“本源”——這片誕生了懵懂意志的活著的霧海,它那份最原始、最核心的情感!
它在想家?
一個以吞噬萬物為生的恐怖存在,它的“家”,又在哪里?
江修遠瞬間聯想到了涂山月的血脈感應,聯想到了那失落的青丘故土。
一個大膽而又荒謬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不可抑制地升騰起來。
難道說……
這片恐怖的迷神幻海,與那傳說中祥和的青丘圣地,在遙遠的過去,本就是……一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