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的光陰,在我和一一的生命里,不過是彈指一揮間。我們的容顏,未曾改變分毫。
但對于雪鄉來說,二十年,卻是一整個時代。
轉眼我們來到雪鄉已經二十年了。
曾經熱火朝天的村莊,如今變得格外寂靜。孫大娘、孫大哥、王大爺、李木匠……那些曾圍坐在我們炕頭上,用最樸實的話語和我們“辯論”人生的老人們,一個接一個,都安詳地睡在了村后的南山坡上。
每逢清明,我和一一都會去坡上坐坐,為他們掃去墓碑上的積雪,擺上幾顆他們愛吃的凍梨,再說些家長里短。我們送別了他們每一個人,就像送別遠行的家人。
而村里的年輕人,也大多離開了。東北的冬天太長,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他們去了京城,去了海市,去了更南方的城市,追尋自己的生活。只有在過年時,村子才會短暫地恢復一絲往日的熱鬧。
一一不再是那個需要我指點功課的小姑娘了。她如今的心智,早已是一個成熟、通透的女子。她依舊保持著十五六歲的模樣,但那雙眼睛里,卻沉淀了遠超同齡人的寧靜與淡然。她看透了生死,也習慣了別離。
這天,我們送別了最后一位熟悉的老人——李大娘。他走的時候很安詳,拉著一一的手,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慈愛:“好孩子,大娘走了,以后……要照顧好自己和你爹。”
從南山坡回來,一一站在“關東醫館”的門口,望著空曠寂寥的村莊,輕聲說:“阿爹,這里……也空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們之所以留在這里,是因為這里有“人”,有那些熱氣騰騰的煙火氣。如今,人已散,煙火漸熄,我們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是啊,該走了。”我點了點頭,“二十年了,我們也該去別處看看了。”
晚上,我們坐在依舊溫暖的炕頭上,爐火映著我們不變的臉。
“想去哪兒?”我問她。
一一沉默了片刻,從書架上拿下了一本相冊。里面有我們在安渡鎮的照片,也有在雪鄉的照片。她翻到了最前面,那是在海市,她和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的合影。
“阿爹,你還記得林爺爺嗎?就是海市的林振南爺爺。”
“自然記得。”
“我想……回去看看。”一一的指尖,輕輕撫過照片上那個女孩的臉,“林清菡,她現在應該也快老了。不知道她過得怎么樣了。”
二十七年前,我們悄然離開。如今,是時候回去,看一看那顆我們無意中種下的善因,結出了怎樣的果。
“好。”我笑著應允,“那我們的下一站,就回海市。”
我們再次選擇了悄然離開。將這間充滿了歡聲笑語的“關東醫館”打掃干凈,鎖好門,仿佛主人只是出了趟遠門,隨時都會回來。
只是我們都知道,這一走,便不會再回頭。
二十七年后的海市,早已不是我們記憶中的模樣。
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空中是縱橫交錯的立交橋,地面是川流不息的人潮。這座城市的變化,比雪鄉的二十年,來得更加劇烈和徹底。
我們沒有去驚動任何人,而是像兩個普通的游客,找了一家酒店住下。然后,我通過一些簡單的神識探查,很快就找到了林清菡的下落。
她沒有繼承林振南的商業帝國,而是選擇成為了一名律師。這倒讓我有些意外。
第二天,我們來到了海市最繁華的CBD,在一棟摩天大樓的三十五層,找到了她所在的律師事務所——“清正律師事務所”。
“清正”二字,倒是有幾分她爺爺的風骨。
我們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在大樓對面的咖啡館里,靜靜地觀察著。
中午時分,一個穿著一身干練職業套裝,齊耳短發的中年女子,從大樓里走了出來。她眉眼間依稀還有著當年的輪廓,但早已褪去了孩童的稚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屬于職場女性的精明與疲憊。
她就是林清菡。
她看起來心事重重,一邊接著電話,一邊快步走向一家餐廳,語氣急促而強硬:“王總,我再說一遍,這份合同的條款我們不能接受……不,這不是錢的問題,是原則問題!如果你們堅持,那我們只能法庭上見了!”
掛掉電話,她疲憊地捏了捏眉心,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焦慮。
我和一一對視了一眼。
“她好像……過得不太開心的樣子。”一一輕聲說。
“成年人的世界,少有真正的開心。”我平靜地回答。
我們沒有立刻上前相認。對于一個已經五十多歲的成年人來說,突然冒出兩個二十七年未見、容貌卻絲毫未變的“故人”,太過驚世駭俗。
我們需要一個更自然的切入點。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就像兩個影子,默默觀察著林清菡的生活。
她很忙,非常忙。每天都在開會、見客戶、查閱堆積如山的卷宗,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她創辦的“清正律所”,似乎正面臨著巨大的經營壓力。
這天晚上,我們看到她獨自一人,在律所里加班到深夜。當她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大樓時,忽然被幾個人攔住了去路。
為首的是一個流里流氣的青年,身后跟著幾個紋身的壯漢。
“林大律師,考慮得怎么樣了?”青年叼著煙,語氣輕佻,“我們老板說了,只要你肯撤訴,價錢好商量。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可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林清菡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但她很快鎮定下來,冷冷地說道:“你們這是威脅恐嚇,是犯法的!我已經報警了!”
“報警?”青年笑了,一把搶過她的手機,摔在地上,“等警察來了,黃花菜都涼了!兄弟們,‘請’林律師上車,跟我們老板好好聊聊!”
幾個壯漢獰笑著圍了上來。
就在這時,我和一一從暗處走了出來。
“幾位,這么晚了,‘請’一位女士上車,似乎不太禮貌吧?”我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