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滿自跨進天香樓大門后,便刻意放慢腳步,目光從門楣匾額開始一點一點往店內打量。
三層閣樓巍峨聳立在江都城最熱鬧的東大街,朱紅梁柱上雕刻著五福臨門紋,正中懸著的匾額是烏木所制,黑底襯著蒼勁的綠字,“天香樓”三字看似筆鋒飄逸,如流云舒卷,可每一筆收勢都穩得很,半點不見松散。
江小滿盯著看了一會,忽然轉頭,望向身側的姜夫子,眸底透著點驚訝,“姜夫子,難道天香樓的匾額出自你的手筆?”
姜夫子捋著發白的胡子得意笑著,“小九翎他爹是我的學生,當年開酒樓時來求字,我便隨手寫了副,沒想到這么多年還掛著。”
說話間,幾人已走進一樓大堂。
堂間八仙桌擺得寬松,幾乎座無虛席。
穿錦緞的公子哥搖著折扇品酒談詩,簪著各色鮮花的夫人湊在一起賞玩釵環,江小滿注意到,每張八仙桌都配著梅子青釉餐具,墻角的銅爐里燃著清雅的檀香,混著菜香漫在空氣里,沒有尋常食肆的油膩氣,倒像進了哪家文人的雅致宅院。
很顯然,天香樓的目標客戶是江都城的富戶們。
“樓上請!”領路的小二見他們穿著布衣,卻依舊弓著腰引路,指尖還輕輕扶了扶阿正差點撞歪的布包,語氣熱絡,“木姑娘訂的雅間臨著街,能看見巷口的燈景!”
江小滿扶著雕花欄桿往二樓走,二樓的隔間都掛著天青色紗簾。風一吹,紗簾輕輕晃著,隱約能看見里面客人舉杯的身影。
阿義、阿勇、阿正走在最后面,腳步都不由自主地放輕。
他們本以為在柴府遇見的便是此生最大的排場,何時想過,有朝一日,他們竟也會成為受邀的賓客來天香樓用膳?
此刻見穿著錦緞的客人從他們身邊走過,竟一個個下意識地就往江小滿身后躲。
江小滿無奈回頭,小聲道,“別怕,咱們可是青妍姐姐請來的貴客,就跟在咱們攤子上一樣自在,沒人會笑話咱們。”
小二引著眾人進入二樓“梅”字雅間,雅間臨著街,推開窗就能看見東大街的燈籠次第亮起,映得窗紙暖融融。
小二麻利地遞上菜單,木青妍接過,掃了一眼,便遞給了江小滿,“你來點,不用顧忌,隨便點。”
江小滿接過,目光掃過上面的菜名,她既然是來探底的,自然是要嘗一嘗最能體現天香樓廚師功底的招牌菜。
“莼菜銀魚羹、雞頭米釀肉、酒釀蒸鰣魚、蝦油浸茭白、再要份冷淘槐葉面、冰酪澆櫻桃。”她抬眸,看了眼姜夫子,又補了一句,“酒要雪泡梅花酒。”
小二眼底閃過一絲驚訝,“這位娘子很是懂行!”
他原以為江小滿會點些家常小菜,亦或是店內經濟實惠的菜肴,沒想到她竟然全點的是天香樓的招牌菜,且這幾道菜最是考驗大廚的硬菜。
菜上得很快,不過半盞茶功夫,精致的雕花錫盤便擺滿桌。莼菜銀魚羹盛在木胎包錫碗里,莼菜浮在羹面,銀魚細白。
雞頭米釀肉裹著晶瑩的淀粉勾芡汁,透著淡粉。
酒釀鰣魚上鋪著蔥姜絲,酒香混著魚鮮漫出來,連阿義幾人都忘了拘謹,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桌面上的佳肴。
“別客氣,大家動筷吧!”木青妍招呼著大家用膳。
江小滿先舀了勺莼菜銀魚羹,入口后卻眉心微蹙,她放下湯勺,“莼菜該用今日早上新鮮采摘的才是,這碗里的莼菜似是已經存放了許久,不夠新鮮。”
她又夾起了一塊雞頭米釀肉,咬了一小口便放下,“肉餡瘦肉、肥肉的比例不對,肉餡里的調料也多了,蓋住了雞頭米本該有的糯甜香。”
江小滿說這話時,語氣里帶著點不敢置信,“這雞頭米里的硬芯都未曾去掉……”
姜夫子聽到江小滿說這些,頓時覺得口中的雞頭米釀肉不香了,他忍不住補了一句,“一直是這口味,不是今日臨時如此。”
江小滿面色沉了沉,繼續去嘗冷淘槐葉面,“這面條煮完沒有過冰水,槐葉汁加得也太少,拌面的汁水,用的醋也不對。”
“你懂什么!”
突然,隔間外傳來一聲怒喝,一個穿著深藍布衫、系著同色圍裙的中年漢子掀開紗簾走進來,臉上滿是怒氣。
他目光掃過江小滿幾人身上的布衣,眼神輕蔑,“我天香樓的菜,是給江都城的老爺夫人們用的,你們幾個,怕是連銀魚都沒吃過幾回,也敢在天香樓挑三揀四?”
這漢子正是天香樓的大廚洪鑫炎,江小滿隔壁那個雅間里正好是洪大廚的忠實客戶,隱約聽到江小滿他們在挑菜里的毛病,還專挑洪大廚招牌菜評價,便沒忍住,讓小二去喚了洪大廚來。
洪大廚本就是火爆脾氣,來了以后,見江小滿幾人衣著質樸,頓時認定他們是來混吃的,語氣里滿是不屑。
上官燼當即站起身,擋在江小滿身前,語氣里透著幾分不滿,“這位大廚,請你注意分寸,來者是客。”
“我們點評菜品也是實話實說,何來蹭吃蹭喝一說?”
“實話實說?”洪大廚冷笑,指著莼菜銀魚羹,“這銀魚是今早從芙蓉湖里現撈的,怎么會有土腥味?你到說說,你吃過幾乎芙蓉湖里現撈的銀魚?”
江小滿從上官燼身后走上前來,眸色平靜卻透著銳利,“若是現撈的銀魚,煮熟后是不會散的。”
江小滿拿勺子舀起羹里褐色的莼菜,“至于這莼菜,該怎么挑選,需要我教你嗎?”
江小滿句句都戳在點上,洪大廚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卻依舊梗著脖子嘴硬道,“你懂什么?我們酒樓便是這樣的做法。”
“你們往日的食材是如何,我不知,但今日,你們負責采購食材的人,要么貪了差價,要么沒仔細驗貨。”
江小滿拿起筷子,夾起酒釀鰣魚的魚鰓處,語氣篤定,“鰣魚最鮮嫩的便是腮下肉,需用旺火快蒸一盞茶,而后悶上半盞茶再出鍋。”
“可這腮下肉不僅發柴,還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再看這魚眼,渾濁的都蒙了白膜,分明是死了至少大半日的魚,哪是什么新鮮活魚?”
“酒釀也放多了,甜得膩人,完全蓋了魚鮮。”
“你們天香樓若是這般以次充好地做生意,那被聚鮮樓取而代之,是遲早的事情。”
“你胡說!”洪大廚氣得面紅脖子粗,他指著門口吼著,“我們負責采購的殷掌柜跟了東家十多年了,怎么會貪差價!”
“我看你就是聚鮮樓派過來故意找茬的!”
“小丁,去把門口護院喊來。”
他挽起袖管,手背青筋都繃了起來,伸手就要去推江小滿,“今日,我老洪就讓你們知道,天香樓不是你們能撒野的地方!”
“看你們以后還敢不敢來天香樓造次!”
江小滿還想開口,上官燼已大步上前,右手穩穩扣住洪大廚懸在半空的手腕。
他指尖用了巧勁,洪大廚掙扎了兩下都沒掙開,上官燼深邃的黑眸里泛起薄戾,“動手動腳,成何體統!”
“洪大廚,快住手!”
眾人順著聲音往門口瞧,就見顧九翎滿臉急色地大步沖進來。
他剛在一樓對賬,就聽見小二匆匆從二樓跑下來,說洪大廚在“梅”字號雅間同客人吵起來了。
他聽后立馬就趕了過來,剛掀簾瞧見這劍拔弩張的模樣,神色立馬緊張起來。
顧九翎連忙上前拉開洪大廚,“江娘子,上官兄,對不住,是我天香樓招呼不周,唐突了各位。”
“少東家?”洪大廚皺眉,掙開顧九翎的手,“你認識他們?”
“洪大廚,這位就是我同你提過的江娘子,她便是我請來助陣的比賽顧問。”
“顧問?”洪大廚愣住了,眼神里滿是驚訝,他盯著江小滿看了半天,隨即惱怒地吼著,“她、她一個娘們,連酒樓后廚都沒進過,憑什么來指點我們天香樓的廚藝?”
他扭頭瞪著顧九翎,眼中滿是不解,說話的語氣里帶著濃濃的質問,“少東家,我跟著老東家在天香樓做了二十年的菜,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你寧愿信一個外人,不信我?”
江小滿沒理會洪大廚的質疑,只是抬眼望向顧九翎,語氣平靜卻帶著分量,“顧公子,我今日來,本是想探探天香樓的菜品底子,好幫你們備賽。”
“結果卻發現你們酒樓以次充好,用不新鮮的食材做菜。”
“你們酒樓若是連用新鮮食材做菜的底線都沒有,就算贏了比賽,客人嘗過一次不新鮮的菜,下次還回來嗎?”
顧九翎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盯著桌上發褐的莼菜,又看了看滿臉不服的洪大廚,心中已然有了計較。
若真放任采購糊弄,別說贏比賽,天香樓傳承了這么多年的招牌,遲早要砸在他手上。
“洪大廚,今日負責采購的是何人?”
洪大廚身子一僵,“少東家,這事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后廚今日事多,具體怎么回事,咱們回頭關起門來,細細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