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水手電筒的光柱刺破幽暗的湖水。信號塔的鋼筋骨架像只巨大的蜘蛛,銹跡斑斑的網格里纏著水草和塑料袋。我順著懸梯往下爬,靴底踩到某種滑膩的東西,手電筒照去,是半具腐爛的潛水服,骨頭從破口處戳出來,指骨上還套著枚銀戒指 —— 和小張的那枚一模一樣。
塔內彌漫著濃烈的硫化氫氣味。旋轉樓梯的鐵板早已銹蝕,每踩一步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墻壁上布滿彈孔,老王說這是抗戰時日軍留下的,他們曾想把這里改造成水下軍火庫,結果派下去的士兵再也沒上來。
三樓的平臺上堆著木箱,上面的日文標識已經模糊。我撬開其中一個,里面裝著泛黃的軍用水壺和一本日記。日記的紙頁被水泡得發脹,字跡卻異常清晰:“昭和十五年七月十三日,血月。水下出現石門,士兵們一個接一個跳進去,他們的影子留在門外,像被釘在墻上……”
手電筒突然照到樓梯轉角處的人影。我猛地后退,撞到身后的木箱,里面的東西嘩啦啦滾出來 —— 全是人的牙齒,整齊地排列在托盤里,每顆牙上都刻著細小的符號。
人影慢慢轉過身,穿著日軍軍服,頭盔下的臉被水草覆蓋。他舉起右手,手里攥著半截鐵鏈,鏈環上掛著塊身份牌,上面寫著 “楊” 字。
“楊汝蘭?” 我脫口而出。地方志記載,這位明代工匠在龍門竣工后神秘失蹤,有人說他被沉入滇池祭祀水神。
人影沒有回答,只是用鐵鏈指向樓梯下方。我注意到他的腳邊有串濕漉漉的腳印,一直延伸到黑暗里,而那些腳印在水面上留下的不是水漬,而是暗紅色的血痕。
繼續往下走時,樓梯兩側的墻壁開始出現壁畫。不是日軍畫的,而是明代風格的工筆重彩:一群工匠在開鑿石窟,其中一個戴著玉佩的中年男人正在指揮,他的臉和我在銅鏡里看到的女人有七分相似。壁畫的最后一幕是災難 —— 滇池的水倒灌進石窟,工匠們被鐵鏈鎖在巖壁上,一個女人站在水中,舉起銅鏡照向他們,鏡光所及之處,人影一個個消失,只剩下鎖鏈空蕩蕩地垂著。
五樓的鐵門被焊死了,但門縫里透出微弱的紅光。我用撬棍撬開縫隙,一股混合著血腥味的冷風涌出來。門后的景象讓我胃里翻江倒海:數百具骨架被鐵鏈吊在天花板上,擺出跪拜的姿勢,每具骨架的胸腔里都嵌著面小銅鏡,鏡面反射著不知從何處來的紅光。
正中央的高臺上,躺著具完整的棺槨,棺木上刻著鎖魂符,四角各壓著塊玉佩,和我手里的這塊一模一樣。棺蓋虛掩著,里面透出的紅光在水面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像是有人在里面招手。
當我推開棺蓋時,手腕上的印記突然劇痛。棺里沒有尸體,只有面巨大的銅鏡,鏡面光滑如鏡,卻照不出我的身影 —— 鏡中是血月照耀下的龍門石窟,小張正站在魁星像前,背對著我,肩膀上搭著只蒼白的手。
“陳老師,快來啊。” 小張轉過身,他的臉變成了那個女人的模樣,腐爛的皮膚下露出森白的牙齒,“我們都在等你呢。”
銅鏡突然泛起漣漪,從里面伸出無數只手,抓住我的腳踝往鏡里拖。我死死抓住棺槨邊緣,手指摳進棺木的縫隙,摸到里面刻著的字:“以血為引,以影為匙,三代人,三生還。”
手腕上的血字突然滲出血珠,滴落在銅鏡上。鏡面劇烈震動起來,那些壁畫上的工匠影子一個個活過來,順著鐵鏈爬向我,嘴里發出嗬嗬的聲響。我突然明白過來 —— 楊汝蘭不是被祭祀,他是在用自己的血脈封印鏡中門,而我,很可能是他的后代。
就在這時,整座信號塔劇烈搖晃起來。老王在對講機里大喊:“快上來!湖底在冒血泡!”
銅鏡里的景象開始扭曲,小張的臉變成無數張重疊的面孔,最后定格成楊汝蘭的模樣。他的嘴唇動著,無聲地說著什么,我看懂了那口型 ——“毀掉玉佩”。
我掏出玉佩,它已經燙得像塊烙鐵。當玉佩接觸到銅鏡的瞬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所有的影子都停在原地,那些伸出的手化作青煙,鐵鏈噼里啪啦地斷裂,骨架墜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漣漪。
信號塔開始坍塌,鋼筋斷裂的聲音像死神的獰笑。我拼命往上爬,身后的銅鏡發出刺眼的紅光,仿佛有什么東西要破鏡而出。當我終于鉆進潛水鐘時,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銅鏡里映出的血月,比天空中的更加巨大,更加詭異,月輪中央裂開一道縫,露出一只沒有瞳孔的眼睛。
回到甲板上,老王指著湖面說不出話。滇池的水正在變成暗紅色,像一鍋沸騰的血液,信號塔沉沒的位置浮起無數白色的泡沫,每個泡沫里都包裹著一個模糊的人影,它們在泡沫破滅前拼命揮手,像是在求救。
我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接通后,聽筒里傳來小張清晰的聲音:“陳老師,我在龍門等你,它說…… 還差最后一個。”
抬頭望去,西山的輪廓在血月下扭曲變形,整座山像是一頭正在蘇醒的巨獸,龍門石窟恰好是它張開的嘴。而我的手腕上,那個鎖魂符印記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完整的 “影” 字。
凌晨三點的龍門石窟,石階上凝結著暗紅色的露水。我踩著自己的影子往上走,每一步都陷進濕漉漉的石縫里,像是踩在某種柔軟的東西上。小張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回響,不是來自手機,而是從巖壁深處傳出來的,帶著空洞的回響。
魁星像前站著個人影,背對著我。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懸崖邊,與滇池里的血月倒影連在一起。“你終于來了。” 人影轉過身,是小張,但他的眼睛里沒有瞳孔,只有一片暗紅,“三百年了,這輪血月終于等齊了三個人。”
“另外兩個是誰?” 我的手按在腰間的工兵鏟上 —— 那是從信號塔帶出來的,鏟刃上還沾著銅鏡的碎片。
小張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我是光緒年間那個漁民的后代,你是楊汝蘭的后代,還有一個……” 他指向魁星像,石像的眼睛突然轉動起來,瞳孔里映出血月的影子,“她是被鎖在湖底的那個女人,也是楊汝蘭的妻子。”
魁星像的基座突然裂開,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一股寒氣涌出來,帶著女人的 perfume 味 —— 那是明代流行的薔薇香,我在博物館的藏品里聞到過。小張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心冰冷刺骨:“進去看看吧,你祖先留下的‘禮物’。”
洞里是條狹窄的通道,巖壁上嵌著無數面小銅鏡,每個鏡面都映出不同的人影 —— 有穿著明代服飾的工匠,有日軍士兵,還有穿著現代潛水服的人。小張說這些都是 “入鏡者”,他們的身體雖然消失了,但影子被永遠困在鏡中,成為鏡中門的養料。
“楊汝蘭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摸著一面銅鏡,里面的人影突然轉向我,露出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為了阻止她。” 小張的聲音變得飄忽,“當年開鑿龍門時,他們發現這里是陰陽交匯的樞紐,而他妻子是天生的‘鏡靈’,能通過倒影打開通往冥界的門。她想把整個昆明都拖進鏡中,楊汝蘭沒辦法,只能用自己的血脈和鎖鏈鎖住她,再用子孫后代的影子作為封印。”
通道盡頭是間石室,中央擺著面巨大的銅鏡,比信號塔下的那面還要古老,鏡框上刻滿了鎖魂符。鏡中映出的不是石室,而是明代的龍門石窟,楊汝蘭正站在懸崖邊,手里舉著鐵鏈,鏈的另一端鎖著個穿著華貴服飾的女人,她的臉被長發遮住,只能看到露出的手腕上,戴著和我那塊一模一樣的玉佩。
“她不是想害人。” 女人的聲音從鏡中傳來,長發慢慢分開,露出一張絕美卻蒼白的臉,“我是想救他們。明末亂世,戰火四起,鏡中世界才是真正的凈土。”
銅鏡突然泛起漣漪,楊汝蘭的影子從鏡中走出來,站在我面前。他的樣子和古籍里的畫像一模一樣,只是眼睛里充滿了痛苦:“每三百年,血月最圓時,鏡中門會短暫開啟。我以為用血脈封印能阻止她,卻沒想到……” 他看向小張,“鎖魂符需要祭品,每個入鏡者的影子都會增強封印,也會讓她的力量越來越強。”
小張突然笑起來,笑聲在石室里回蕩,變成無數人的聲音:“所以我們來了。你以為毀掉信號塔的銅鏡就有用嗎?那只是個分身。這面才是母鏡,是整個龍門石窟的心臟。” 他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漸漸融入墻壁上的陰影里,“陳老師,該你選了 —— 是繼續封印她,還是跟我們一起進去?”
銅鏡里的景象開始變化,出現了現代昆明的街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女人的聲音帶著誘惑:“你看,這里沒有戰爭,沒有痛苦。只要打開門,所有人都能活在完美的倒影里。”
我突然想起老李后頸的血洞,想起信號塔里的牙齒,想起那些泡沫里的人影。“完美的倒影?” 我舉起工兵鏟,鏟刃在月光下閃著寒光,“那不過是把活人變成影子的牢籠!”
楊汝蘭的影子突然擋在我面前:“不要!毀掉母鏡,所有被封印的影子都會出來,滇池會被怨氣填滿,整個云南都會變成煉獄!”
“那又怎樣?” 女人的聲音變得尖利,銅鏡里的街景開始扭曲,變成戰火紛飛的廢墟,“與其活在這樣的世界,不如永遠活在夢里!”
血月在這一刻達到了最圓,石室里的銅鏡開始劇烈震動,鏡框上的鎖魂符一個個亮起,發出刺眼的紅光。巖壁上的小銅鏡里,無數人影在拼命拍打鏡面,發出咚咚的聲響,像是要破鏡而出。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舉起手腕,那個 “影” 字正在發燙。“楊汝蘭,你錯了。” 我一步步走向母鏡,“封印不是靠鎖鏈,也不是靠影子,而是靠選擇。”
當工兵鏟落下時,我沒有砸向銅鏡,而是劈向了自己的影子。劇痛從腳底傳來,像是有什么東西從身體里被剝離出去。我的影子在地上扭曲掙扎,慢慢變成一個獨立的人形,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只是眼睛里充滿了恐懼。
“以陳氏后人之名,” 我盯著鏡中的女人,“我不封印你,也不跟隨你。我選擇…… 釋放他們。”
母鏡突然炸裂,碎片飛濺,每個碎片里都飛出一道人影,順著通道飄向外面的世界。女人的尖叫響徹整個石室,她的身影在碎片的反光中漸漸消散,最后留下一聲嘆息:“三百年了,終于有人懂了……”
楊汝蘭的影子朝我鞠躬,然后化作點點星光,融入晨曦的微光里。石室開始坍塌,我拼命往外跑,身后傳來無數人的道謝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是所有被囚禁的影子都獲得了自由。
當我爬出洞口時,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滇池的水面恢復了平靜,血月消失不見,只剩下一輪正常的圓月,倒映在水中,清澈明亮。
手機在這時響起,是警局的電話。他們說小張的家人剛剛報喜,說他昨晚就回家了,只是失去了這幾天的記憶。老李也醒了過來,后頸的傷口變成了一道淺淺的疤痕,像是被蚊子叮過。
我坐在魁星像前,看著日出染紅西山。手腕上的 “影” 字漸漸褪去,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口袋里的玉佩不知何時碎成了兩半,斷面處露出里面的紅色紋路,拼起來正是一個完整的鎖魂符。
下山時,遇到幾個晨練的老人。他們說昨晚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好多穿著古裝的人從龍門石窟里走出來,跳進滇池里不見了。“老人們都說,”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告訴我,“龍門的倒影里藏著另一個世界,只有血月之夜才能看見。但只要心是亮的,影子就不會迷路。”
我回頭望去,朝陽下的龍門石窟金光閃閃,魁星像的影子投在滇池里,隨著波浪輕輕晃動,像一只守護著水面的手。也許,有些秘密不必完全揭開,有些鏡子不必徹底打碎。畢竟,誰又能說,我們現在的世界,不是某個更大的倒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