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瑞金最初是堅決反對的。
軍隊進城,哪怕只是演習的名義,都會在市民中引發(fā)巨大的恐慌,影響經(jīng)濟,影響穩(wěn)定,這是對他這個省委書記執(zhí)政能力的公然挑戰(zhàn)。
但現(xiàn)在,他沒得選。
20軍軍長趙援朝,在漢東境內(nèi)遇襲,至今下落不明。
這個理由,就像一記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
他再也沒有任何反對的余地。
漢東平叛?
他沙瑞金治下的漢東,需要軍隊來“平叛”?
這簡直是建國以來最大的政治笑話!
可他偏偏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笑話上演。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打破了這死的沉寂。
京州市委書記李達康大步走了進來,他剛從京州武裝部回來,身上還帶著子風塵仆仆的凜冽氣息。
他的眼神掃過在座的眾人,最后停留在沙瑞金身上。
“瑞金書記,各位。”
李達康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金屬質(zhì)感。
他沒有坐下,就那么站著,直挺挺地釘在會議室中央。
“情況已經(jīng)核實了。”
“20軍的先頭部隊,一個合成旅,已經(jīng)完成對京州外圍交通要道的封鎖。坦克、裝甲車,都進城了。”
李達康的話音不高,卻一下下砸在眾人的心坎上。
“對外宣稱是‘鐵拳-2015’軍事演習,但京州武裝部的陳衛(wèi)國部長私下跟我透了底,這就是不折不扣的軍事戒嚴。”
高育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深不見底。
他緩緩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達康同志,那趙軍長那邊呢?有什么新消息嗎?”
李達康搖了搖頭,臉色更加難看:“沒有。祁同偉調(diào)動了省廳幾乎所有的精干警力,配合國安的人,正在全省范圍內(nèi)撒網(wǎng)排查。但是到目前為止,一無所獲。人,就像憑空蒸發(fā)了一樣。”
他說完,會議室再度陷入沉默。
但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加可怕。
如果說之前是壓抑,那么現(xiàn)在,就是恐懼。
一個現(xiàn)役集團軍的軍長,在省內(nèi)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而他的部隊,已經(jīng)開進了省會。
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懸在他們頭頂上的劍,隨時都可能掉下來。
沙瑞金終于動了。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翻涌著驚濤駭浪。
他看著李達康,又掃過高育良和季昌明,聲音嘶啞得砂紙在摩擦。
“也就是說,我們現(xiàn)在,成了聾子,瞎子。”
他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軍隊在我們的地盤上橫沖直撞,我們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一個中將,在我們的管轄范圍內(nèi)失蹤了,我們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拿起桌上的煙,手卻有些抖,點了兩次才點著。
他猛吸了一口,濃烈的煙霧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恥辱!”
沙瑞金將煙狠狠按在煙灰缸里,火星四濺,“這是我們整個漢東省委班子的恥辱!”
李達康的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他的GDP,他的光明峰項目,他的一切政治抱負,在坦克的履帶面前,都顯得那么脆弱和可笑。
“瑞金書記,”
李達康沉聲道,“現(xiàn)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要搞清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趙援朝為什么會來漢東?又是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對他下手?”
高育良適時地接過了話頭,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平穩(wěn),似乎在討論一個學術(shù)問題:
“達康同志說得對。這件事,處處透著蹊蹺。趙軍長秘密前來。而對手能如此精準地掌握他的行蹤,并且讓他人間蒸發(fā),這股力量,絕不簡單。”
高育良的話音剛落,會議室的門就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是沙瑞金的秘書。
他快步走到沙瑞金身邊,俯身低語了幾句。
沙瑞金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陰沉,他揮了揮手,示意秘書出去。
“最新的消息。”
沙瑞金的聲音里透著徹骨的寒意,“確認進入漢東,隸屬于20軍的六名特勤,已經(jīng)犧牲。”
在會人員,鴉雀無聲!
……
與此同時,漢東省公安廳。
巨大的指揮中心里,燈火通明,氣氛肅殺得如同戰(zhàn)場。
祁同偉站在巨大的電子沙盤前,身上還穿著那件略顯褶皺的警服襯衫,領(lǐng)口的扣子解開了兩顆,雙眼布滿血絲,但眼神卻銳利如鷹。
他已經(jīng)在這里連續(xù)坐鎮(zhèn)了十幾個小時。
煙灰缸里塞滿了煙頭,旁邊放著一杯早已涼透的濃茶。
“廳長!”
一名技術(shù)警察快步跑過來,立正報告,“全省高速公路監(jiān)控系統(tǒng)已經(jīng)全部接入,我們對近十二小時內(nèi)所有出入京州的軍牌、地方牌照越野車進行了篩選比對,沒有發(fā)現(xiàn)目標車輛。”
“繼續(xù)查!”
祁同偉的聲音沙啞,卻不容置疑,“把范圍擴大到國道、省道!所有收費站的記錄,人工給我一幀一幀地看!我要知道每一輛可疑車輛的去向!”
“是!”
技術(shù)警察領(lǐng)命而去,腳步匆匆。
另一側(cè),通訊組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催命的符咒。
“報告廳長,呂州市局報告,排查了轄區(qū)內(nèi)所有星級酒店和私人會所,沒有發(fā)現(xiàn)。”
“報告廳長,林城市局報告,已經(jīng)對所有退伍軍人開設(shè)的安保公司、訓練基地進行了摸排,暫無發(fā)現(xiàn)。”
“報告廳長,荊州市……”
一個個壞消息接踵而至,澆在指揮中心每一個人的心頭。
祁同偉面無表情地聽著,手指卻在沙盤的邊緣無意識地敲擊著。
他在等。
等一個結(jié)果,一個能讓他從這該死的旋渦里掙脫出來的機會。
趙援朝,一個中將,一個集團軍軍長。
如同一顆炸彈,懸在整個漢東官場的上空。
而他祁同偉,就是那個被推到最前線,負責拆彈的人。
拆好了,是天大的功勞,是通往更高位置的墊腳石。
拆不好……
祁同偉不敢想那個后果。
20軍的坦克履帶,會碾碎他的一切,包括他那可憐的、用膝蓋換來的尊嚴。
“把京州的地圖給我放大!”
祁同偉猛地轉(zhuǎn)身,對著操作員吼道。
巨大的電子屏幕上,京州市的詳細地圖瞬間鋪開,每一條街道,每一棟建筑,都清晰可見。
祁同偉死死盯著地圖,大腦飛速運轉(zhuǎn)。
“刑偵總隊!”
“到!”
一名精干的副總隊長立刻出列。
“以京州西郊為圓心,向外輻射五公里、十公里、二十公里,分三個圈層,給我拉網(wǎng)式排查!所有的廢棄工廠、爛尾樓、城中村、私人山莊,一個都不能放過!”
“是!”
“交警總隊!”
“到!”
“從現(xiàn)在開始,京州所有進出城的路口,設(shè)卡盤查!記住,要內(nèi)外松緊,對外宣傳是檢查酒駕,對內(nèi)給我盯緊了所有懸掛外地牌照、車窗貼深色膜的商務車和越野車!”
“是!”
“網(wǎng)安總隊!”
“到!”
“給我監(jiān)控全網(wǎng)!任何提到‘失蹤’、‘綁架’、‘軍隊’這些敏感詞的帖子、信息,立刻鎖定IP地址,追查來源!”
一道道命令從祁同偉的口中發(fā)出,清晰、果斷,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勁。
整個公安廳的戰(zhàn)爭機器,被他以一種近乎瘋狂的效率催動到了極致。
一千多名最精銳的公安干警,以京州為中心,迅速向整個漢東省鋪開。
他們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誰,只知道這是一項來自省廳最高層的、代號為“尋將”的絕密行動。
祁同偉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拿起桌上那杯冰冷的濃茶,一飲而盡。
茶水的苦澀順著喉嚨滑下,讓他混沌的大腦清醒了幾分。
他知道,他現(xiàn)在做的這一切,就在大海撈針。
對手能讓一個中將悄無聲息地消失,其能量和手段,絕非等閑之輩。
他們不可能留下這么明顯的破綻。
但他必須這么做。
他必須讓省委那幾位大佬看到,他祁同偉在全力以赴。
他必須讓已經(jīng)進城的20軍看到,漢東警方在不惜一切代價地尋找他們的軍長。
這是一種姿態(tài),一種政治表態(tài)。
在結(jié)果出來之前,態(tài)度,就是一切。
只要漢東省先一步找到趙援朝,無論是生是死,主動權(quán)就還在省委手里。
他們可以向上面解釋,可以和20軍交代,這是一起發(fā)生在漢東的、針對高級將領(lǐng)的惡性襲擊事件。
可如果……
如果讓20軍先找到了人,那性質(zhì)就全變了。
那就是趙援朝將軍在漢東視察期間,遭到地方黑惡勢力有預謀的襲擊,而漢東地方**為力,甚至可能存在包庇、縱容。
屆時,軍隊就有足夠的理由,以“平叛”的名義,徹底接管漢東的一切。
到那時,別說他這個公安廳長,就連省委書記沙瑞金,都得乖乖靠邊站。
祁同偉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一個陌生的加密號碼。
他看了一眼,立刻接通,起身走到了僻靜的角落。
電話那頭,傳來高育良沉穩(wěn)的聲音。
“同偉,情況怎么樣了?”
“老師,”
祁同偉的語氣里帶著疲憊,但腰桿卻挺得筆直,“我已經(jīng)把能動用的力量全都撒下去了,正在全省范圍內(nèi)進行地毯式搜索。但是……暫時還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不要急,”
高育良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這件事,急不來。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穩(wěn)住陣腳,把動靜搞得越大越好。既要讓某些人看到我們的決心,也要給某些人制造壓力。”
祁同偉心中一凜。
他聽懂了高育良的弦外之音。
“老師,我明白了。”
“嗯。記住,你是公安廳長,漢東的天,塌不下來。”
電話掛斷了。
祁同偉握著手機,站在窗邊,看著外面漆黑的夜色。
“漢東的天,塌不下來?”
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天會不會塌,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自己的天,已經(jīng)懸在了半空中,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