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城北郊的一處不起眼的府宅。
這里大多住著一些商戶,家中小富,從外看去,房子比普通百姓的闊大有樣一些。
這一片區(qū)來往人不多,屬民坊,住宅區(qū),不同于街市,其中一間小院落前的屋檐下掛著兩個畫獸的燈籠。
乍一眼看去,與常無異,若是越過墻頭,鳥瞰向院內(nèi),會發(fā)現(xiàn)大有乾坤。
院門外側(cè)無一人,可里側(cè)卻一溜對立兩排輕甲衛(wèi),這還不算,堂屋兩邊也守立了幾名護衛(wèi)。
這么些人擠在這方小院卻安靜得針落可聞。
“咚——”的一聲,桌椅倒地的重響聲傳出屋子。
院中的梁軍護衛(wèi)見慣不怪,這屋里關(guān)著一個女人,上面一再交代,要把人看守住,有任何閃失,他們一個個小命難保。
所以,在他們看來,只要人不死就成,這女人關(guān)了這么些天,哪怕瘋了也同他們無關(guān)。
屋內(nèi)門窗緊閉,光線暗淡,地上躺著一個人,是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女人手腳捆綁,桌椅在她身邊橫七豎八地倒著。
阿枝已記不清自己被劫來了多少時日,門扇永遠(yuǎn)是鎖著,只有送飯時會打開,一天只開一次,送來的餐盤全是木制,第二日送餐時再收走。
她的吃喝拉撒全在這間昏暗的小屋內(nèi)。
先時,她以為碰到了拐子,后來才發(fā)現(xiàn)不是,仆從送飯時,她瞥見了守在門外的梁兵。
前后一想,明白了,這是拿她做籌碼,可他們想錯了,她隨在達(dá)魯身邊這些年,她對他有意,他對她卻無情。
這些人一定是聽信了外面風(fēng)傳的謠言,誤以為她是達(dá)魯?shù)呐耍盟獟端?/p>
這些梁人可真蠢,比她還蠢,他怎么會來救呢?他是聲威赫赫的大將軍,她不過是個姿色平平的寡婦。
這些年,她見他一直不曾立妻室,便存了一分妄想,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
女人輕笑一聲,將身體蜷起,昏暗中慢慢閉上眼,任地上的涼意浸入肌骨。
正在她沉入幽暗之時,院門“啪,啪——”地被大力拍響。
院門后的護衛(wèi)問道:“誰?”
門外先是一靜,接著有人說道:“速速開門,二位大人來了。”
護衛(wèi)聽那聲音,忙打開院門。
門一開,張忠、程放二人搶步進到院內(nèi),連聲問:“人呢?”
守衛(wèi)回道:“末將一直看著,那女人就在屋子里。”
話音剛落,二人往屋室去的腳步驟然頓住。
“剛才有什么人來?”張忠、程放二人問道。
守衛(wèi)搖了搖頭:“不曾有任何人來,只有二位將軍。”
張忠臉色煞變,大喝一聲,不好!上當(dāng)了!然而已經(jīng)晚了。
身后震動如雷,張忠、程放的脖子像生了銹一般,緩緩回首,院門“轟——”的一聲閉上。
這方不起眼的院落,涌進一彪夷越兵將,把不大不小的院子填塞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
雙方中間空出一條道,將院中眾人分成兩撥。
梁軍一方為首的是張忠、程放,對面的夷越將領(lǐng)自然是達(dá)魯,達(dá)魯身邊還有一人,身形也是高大威武,一身氣勢絲毫不遜達(dá)魯,張忠和程放未見過此人,不知是何身份。
“達(dá)魯,你使得好計策。”張忠譏諷道。
達(dá)魯冷笑一聲:“這不是同你們梁人學(xué)的么,不敢正面較量,慣會這些上不得臺面的小伎倆。”
達(dá)魯說罷,側(cè)頭看向身邊之人,說道:“阿多圖大人,多謝你借我親衛(wèi)。”
阿多圖揚了揚下巴,回道:“好說。”
張忠瞇了瞇眼,說道:“所以從一開始,你同那個女奴就是在演戲?”
“不錯,不演怎么讓你們上當(dāng)。”阿多圖說道。
張忠苦笑一聲,笑聲中含著不甘:“當(dāng)真是好計謀,想不到我張忠居然敗在一個低賤的女奴身上。”
到這個時候,達(dá)魯也不在乎這點時間,也不怕讓他們知曉,因為這些人的命,會終在此處,他們走不出這個院落。
“你口中的女奴是我夷越王妃。”
張忠、程放二人不相信,反駁道:“你把我們當(dāng)傻子不成?王妃?虧你說得出口,那女奴分明是梁人,你們大王娶一梁女為妃?”
這時一邊的阿多圖笑了一聲:“怎的,你們連這個都不知道?我們大王娶的可是你們梁國江家的女郎。”
張忠渾身細(xì)毛立起,從未像現(xiàn)下這般,腦子不夠用,搶聲問道:“江家,哪個江家?”
“還能哪個江家,你們京都還有哪個叫得上名號的江家?”
“不可能,不可能……絕無可能!”
張忠嘴里喃喃著。
江家,京都叫得上名號的江家只有一個,江太傅家,江老大人曾是太子親師。
然而江老大人逝后,端方有為的太子被廢黜,精于謀劃的二皇子被邊緣,最后由老實無為的三皇子繼承皇位。
這是誰也沒料到的。
江家自此日漸頹敗,落后被新帝判下大罪,抄家,男人斬于市,女子……唉!江家主母當(dāng)場一條白綾自戕了。
那江家女郎他們亦有耳聞,姣姣如明珠般的人兒,聽說后來發(fā)配邕南充軍妓。
京都高門貴女,他們也只是耳聞,未曾見過。
這會兒卻告訴他們夷越王妃是江家女郎?!張忠回想那女子的模樣,居然想不起來,只因那女人面部有紅痕,不屑多看。
這般說來,夷越王妃在此,那豈不是越王也在砂城!
張忠突然悲涼地笑一聲,越王親臨東境,不異于“天子守國門”,而他們的皇帝卻高坐云端,一味聽信奸人讒言,也不知聽了誰的風(fēng),叫他們孤軍進犯夷越東境。
他們兵微將寡,想要以少敵多,難!同夷越悍軍對抗,更是難上加難!
若非人馬不濟,他也不會使手段劫持一女人要挾達(dá)魯,這么做為得什么?不過為了添幾分勝機,使大梁重振上國之威。
面對如此強橫的夷越,梁室殆哉!
院外行人來往,院內(nèi)卻又是另一番天地,刀刃嗜血,誰能想到,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院成了兩國的戰(zhàn)場。
狹窄的小院將生死的慘烈和悲壯濃縮,鮮紅滾熱的血滲入黃泥地,將地面染成黑紅一片,到后來,那地面就跟飲飽了人血似的,打了一個響嗝,反出濃濃的腥氣,在這院中彌久不散。
張忠一手持刀,長刀插入地面,吃力地?fù)沃鄙眢w,端坐于階磯之上,在他的不遠(yuǎn)處是氣絕倒地的程放。
院中的梁軍死了大半,而對方只折損了小半,敗了,他們徹底敗了。
男人眼眶血紅一片,心底恨恨不甘,突然抬起頭,說道:“你們王妃呢?我要見一見她。”
阿多圖搶先嗤笑道:“你一敗軍之將,有什么資格見我們王妃,王妃怎會踏足這血污之地。”
張忠點點頭,拿胳膊狠狠往嘴角一擦,拭掉血沫,冷笑道:“替我轉(zhuǎn)告一句話給她。”
達(dá)魯和阿多圖對看一眼,并不接話。
張忠不用他二人回應(yīng),徑直往下說:“無論她是什么身份,王妃也好,太后也罷,生死她都是梁人!永遠(yuǎn)改變不了!江家,好個江家女郎,女郎叛國……”
男人說著,大笑起來,對著院外叫了一聲:“江家女郎,你可有臉下去見你祖父?!你江家駟馬高門,江老大人德高望重,怎的教出你這奸作?”
“閉嘴!”達(dá)魯吼聲道,兩眼氣瞪,他絕不許人辱王妃。
張忠只是埋頭呵笑,他自知將死,根本不怕,又高聲道了一句:“江家女郎,你不悔么?總有你悔的一日……”
男人抽刀,反手一轉(zhuǎn),對著脖子抹了上去,話音仍蕩在空中,人已死。
江念坐在轉(zhuǎn)角的馬車?yán)铮璋档能噧?nèi),她將那些話聽得清清楚楚,斂下眉目,京都江家?呵!哪還有什么江家,江家早就沒了,可她的恨還在。
她在那一日失去了所有,不悔!
再之后,東境的砂城、佩城收復(fù),幾乎沒起戰(zhàn)火,梁軍直接歸降夷越,不僅沒費一兵一卒,還得了梁軍余部。
達(dá)魯救出了阿枝,留了守軍駐砂城,然后眾人從砂城回了佩城。
……
是夜,將軍府燈火煌煌,下人們臉上揚著喜氣,手上端著托盤,從寬大的宴客廳進進出出。
明晃晃的會客廳傳出歌舞曲樂,燈火燭,壁上影。
府中大擺筵宴,廳下一溜兩排坐著軍中將領(lǐng),案上擺著各色羊肉、牛肉,還有雞、鴨等美饌,又有美婢在旁手捧醇釀。
眾副將又是欣喜又是緊張,只因他們的君王就坐在上首,同他們在一間廳堂內(nèi)。
這放在平時簡直想都不敢想,做夢一樣,連夢也不敢這樣大膽。
大廳上首坐著的年輕男子,美姿容,身形高健,一身英武之氣,眉目之間隱現(xiàn)山河崢嶸,而他身邊的女子,富麗閑妝,貌比幽花俏麗。
他們不敢多看,知道那位就是梁妃了,而且他們聽魚九說了,這次多虧了王妃,大將軍才得以不受梁軍牽制。
呼延吉端坐上首正中,一側(cè)坐著大將達(dá)魯,另一側(cè)坐著崔致遠(yuǎn),崔致遠(yuǎn)旁坐著朵阿赤。
廳中聲弦管樂,花團錦簇。
但眾人并不敢放開了吃,一個個本不是講禮之人,這會兒俱斯文起來,也不敢談笑了,也不敢攀酒了。
眾人心里雖激興,卻不敢表露,生怕在大王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況且還有王妃在場,也怕她覺著夷越軍兵粗魯。
呼延吉此次是來收攏人心的,賞一勸百,叫那些觀望風(fēng)色的軍將們知道,他有千金市骨的心,只要他們肯效忠王權(quán),他可以不計前嫌。
華庭之上,吹彈歌舞,絲竹盈耳,推杯換盞間,眾副將心里歡喜,同君王共宴,夠他們吹噓一輩子,以為這就很歡樂了,殊不知后面還有更美的事等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