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看了一眼對面之人,有些意外,那人看見江念也是一怔。
想不到在這里碰上了。
江念記得這人好像叫蘇和來著。
這會兒離得近了,才看清這人的面貌,微深的膚,英氣挺直的鼻,眼褶淺窄,眼尾褶痕飛斜,身形矯健,并不壯碩,比之呼延吉,沒有高傲悍野的狼性,卻是幾分不一樣的世俗狐氣。
男人微微側(cè)過身,讓出道來,江念頷首,錯身而過,也就在錯身之際,男人的聲音響起。
“輸了多少銀子?”
江念腳步一頓,不予理會,捉裙離開,男人看向女人的背影,輕笑一聲:“回去不怕夫君訓(xùn)責(zé)么?”
江念停住離開的步子,轉(zhuǎn)過身,回看向男人。
蘇和雙腿分立,嘴角吊起一抹玩味的笑,看向?qū)γ娴呐印?/p>
因夷越征戰(zhàn)大梁,梁邊境不少城鎮(zhèn)歸屬夷越,隨之而來的,京都越來越多梁人面孔。
不過嘛……這般嬌艷的花兒,還是頭一次見。
江念靜了一息,啟口道:“叫郎君失望了,妾身不僅沒輸,還贏了不少。”
蘇和呆了呆,扯了扯嘴角,問:“你沒押我贏?”
“郎君踢假球,妾身可不敢押,否則回去叫夫君好打一頓哩!”江念不再多說一句,轉(zhuǎn)身離開。
蘇和心下一驚,驚過后又覺著有趣。
他苦怕了,窮怕了,孩童時隨父母來京都謀生,后來家中陡生變故,父母雙雙離世,他不得不流落街頭,一個幾歲的孩子,沒有人看顧,多半是死。
他同狗搶食,又在其他花子的地盤乞討,被他們追著打。
夷越大多時氣候暖熱,可也有寒涼的雨季,雨天,他不得不為了吃食繼續(xù)到街邊乞討。
一身破爛麻衣在雨中濕了,討得的吃食也是霉的,衣服還沒完全干透,淫雨一下,衣鞋永遠(yuǎn)干不了,整個人霉的發(fā)臭。
天假其便,他被蹴鞠社的東家看上,給了他一個翻身的機會,自此有吃有喝,又置了產(chǎn)業(yè),再不用為吃穿發(fā)愁,賺的銀子幾輩子花銷不完。
按他現(xiàn)在的錢資完全可以抽身退出,他本也是這樣打算的,找到蹴鞠社東家,道出自己的意思。
“蘇和,這真就舍得退出蹴鞠社?我這里可離不了你。”蹴鞠社東家說道。
“東家看得起我,蹴鞠社多少人擠破腦袋也進(jìn)不來。”蘇和說道。
“可這世上只有一個蘇和,再找不出第二人。”
蘇和笑了笑。
蹴鞠社東家見他態(tài)度堅持,也不再勸留,想了想,提出一個要求,便是為他踢一場假球。
“東家可知我名聲的金貴,現(xiàn)在你讓我將它毀了?”蘇和自然是不愿。
蹴鞠社東家并沒強言迫他應(yīng)下,而是打起了感情牌,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就當(dāng)幫叔一個忙,這么些年,叔不曾虧待過你,蘇和,這些不用我說,你捫心自問,是不是?況且你若踢了這場,我讓三分利于你,這可是一筆不菲的數(shù)。”
蘇和搖了搖頭:“話不是這等說,東家收我進(jìn)蹴鞠社,確實于我有恩,可這些年,我也為你賺得盆滿缽滿,這還不夠?再者,我如今手頭的錢也賺夠了。”
其實蹴鞠社東家真要強硬語氣,蘇和不會點頭應(yīng)下,偏他說完這話,那東家不再言語,只是一個勁兒地嘆老氣。
蘇和念他恩情,終是應(yīng)下了,他的最后一場賽事,也成了他一輩子的污點。
紛雜的思緒剎那間在蘇和的腦中滾過。
他倚在欄桿上,探頭看向趨階而下的女人,戲說道:“娘子,你們梁人是這么叫的罷?”
江念不理會,腳步不停,繼續(xù)向下行去。
蘇和笑了笑,一手玩著腰上的玉環(huán)穗子,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江念回了雅間,坐下,菜已上齊,江念提起筷子,其他人隨后動筷。
正吃著,隔壁傳來一個笑聲:“崔大哥這衣服怎的破了?”
隱隱聽到另一個聲音說道:“今兒背運,碰上一個蠻婆娘,不講理的很。”
阿史苓一聽這聲音,可真是冤家路窄,遂轉(zhuǎn)頭對江念說道:“念念姐,阿多圖大人,你們先用飯,容我起身離席,去去就來。”
“怎么了?”
“碰上一熟人,我去看一看。”
江念見她這般說,點了點頭。
阿史苓這廂起身,那廂珍珠就隨在了身側(cè),一齊往隔壁的雅間走去。
崔致遠(yuǎn)正同幾位副將說笑著,一個伙計走了進(jìn)來,躬身說道:“這位客官,外面有人找。”
崔致遠(yuǎn)放下酒杯,微微瞇起眼,說道:“什么人?”
“是位姑娘,找你一敘。”
魚九嬉笑道:“崔大哥快去,這是招桃花了,莫讓姑娘家久等。”
崔致遠(yuǎn)身上帶了微微的酒息,站起身,隨店伙計走出雅間,轉(zhuǎn)過一個拐角,就見一女子側(cè)立在那里,一眼便認(rèn)出,這女子正是今日相撞之人。
“蠻婆娘,你剛才是這么叫我的罷?”阿史苓轉(zhuǎn)過身,正面問道。
崔致遠(yuǎn)臉一紅,有點不自在,背后議論一女子,還被抓住了現(xiàn)行,覺得有些對不住,正待開口道歉,對面女子從丫鬟手里拿過一金色荷包。
拉開系帶,往里面看了一眼,再系上,往他這邊一拋,說道:“拿去。”
崔致遠(yuǎn)下意識地接住,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你不是說我把你衣衫劃破了么,是我的過錯,這個錢你拿去,買身新的。”
崔致遠(yuǎn)見她一改上午潑辣的態(tài)度,反倒不好意思起來,覺著自己不該揪著這么點事不放,他一個男兒,顯得沒有氣量,于是清了清嗓子,想說兩句軟話,還沒開口,那女子上前兩步,靠攏過來。
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
崔致遠(yuǎn)個頭兒不算高大,阿史苓個頭嬌小,兩人立在一起,倒很相稱。
她這么一靠近,他的臉更紅了,心跳開始加快。
阿史苓的目光剛好落在男人胸口破開的衣襟上,露出里面一點點綿白的里衣。
“我那荷包里有幾粒金豆子,可以買幾箱你這衣裳。”
崔致遠(yuǎn)點頭,就要把荷包還回去,他也不要她的錢,心里正想著,“撕啦——”一聲,空氣在這一刻凝固了。
崔致遠(yuǎn)緩緩低下頭,女子剛好收回手。
衣襟上小小的口子,變成了大大的口子,衣布撂出來一塊,掉擺著,像哈兒狗垂下來的大舌頭,一陣風(fēng)來,吹得招飐著……
崔致遠(yuǎn)回過神,臉上的紅徹底退出,氣得兩條胳膊發(fā)麻。
他就說她怎的這么好心,主動賠錢賠禮,原是為了給他更大的羞辱,這哪里是女子,分明是夜叉,再一看,身前哪還有人,那人早已帶著丫鬟走了。
江念見阿史苓去了回來,面上帶著喜色,正待問她幾句,一個人影突然沖進(jìn)來。
阿多圖立馬站起,護(hù)到江念身前,看清眼前人之后,驚道:“崔學(xué)士?”
崔致遠(yuǎn)本是帶著滿腔怒意,在看見阿多圖的那一刻也怔住了。
“阿多圖大人?你怎的在這里”說著往阿多圖身后掃去,在看見江念后,又是一怔,“殿下怎么也在這里?”
江念見到崔致遠(yuǎn),微笑道:“阿史家的苓姑還有阿多圖大人陪我出來轉(zhuǎn)轉(zhuǎn),總在王庭怪悶的。”
崔致遠(yuǎn)這才轉(zhuǎn)頭,看向另一側(cè),阿史苓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回看著崔致遠(yuǎn)。
兩人就這么靜止了一般,大眼瞪小眼。
“崔學(xué)士,你的衣衫怎么回事?”阿多圖笑問道。
崔致遠(yuǎn)訕訕笑了一聲:“失禮,失禮。”說這話時,并不看阿史苓,同阿多圖廝見禮,又對著江念行了禮。
“可是東境的幾位副將在此?”江念問道。
“正是,來了幾人,待這一行走了,另幾人再來。”崔致遠(yuǎn)回道。
幾人又?jǐn)⒘藥拙洌拗逻h(yuǎn)離了雅間,去了隔壁。
“念念姐,剛才那人是?”阿史苓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狀作隨意地問道。
“那位大人姓崔,新進(jìn)的參知學(xué)士,是個很有才能的人。”江念解釋道。
阿史苓記下了,原來還是個當(dāng)官的,若他是官身,那自己還真誤會他了,先前譏罵他是游手光棍,說他訛詐錢財,如此一看,豈不是他的衣裳也因她而破損?
他讓她賠衣裳錢,結(jié)果自己不僅沒賠罪,反倒把人家的衣裳拉出更大一條口子……
阿史苓搖了搖頭,不去想,越想越糟糕。
眾人用罷飯,又閑坐了一會兒,外面已是炎光西墜。
江念看了一眼窗外,見天色不早,微笑道:“苓姑,今兒有你陪同很是盡興,也煩了你一日。”
阿史苓擺了擺手,笑道:“這才哪到哪兒呢,念念姐,一會兒我?guī)闳チ硪粋€地方,那兒才叫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