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越氣候溫熱,雨季之時蚊蟲多,平時殿中會燃驅蚊蟲的香息。
江念怕孩子被咬,在他的小衣上掛了香囊,誰知孩子小手不閑,自己玩鬧時,把香囊扯掉了,乳母和宮婢們沒有立時察覺,又帶他出去玩轉了一圈。
回來還沒怎么樣,過了半日開始哭鬧。
宮醫們講了瘧疾的兇險,如今治療瘧疾的辦法只能以青果、常山等草藥混合做成飲子,可這些草藥藥性霸道,用量必須極為注意,最后相互商討著開了藥方,留守于西殿的偏殿中,隨時應候。
秋月和木雅安排膳婢熬煮藥汁。
江念抱著孩子,垂頸看他,雖是不哭了,可淡淡的眉毛蹙著,眼睛緊緊閉著,整張臉都在用力,因到了熟悉的懷抱,方才安靜了一會兒,仍是十分難受。
過了一會兒,宮婢端了湯藥來,江念不舍得松手,便把孩子抱著,由宮婢一點點喂飲,在她的輕哄下,算是強喂了小半碗。
吃過湯藥后,孩子睡了過去,江念試著將他放于榻間,誰知剛要松手,孩子就有醒來的跡象,沒辦法,只能一直抱著。
她又不放心叫宮人看顧。
呼延吉見她那樣辛苦,心有不忍。
“這么抱著你怎么好睡?”
江念一面慢慢在地上走著,一面輕聲道:“今夜睡不成了,大王先歇下罷,天不亮就要早朝。”
呼延吉見江念手抱孩子在屋中來回蕩走,嘴里還哼著輕音,走到她的身邊:“我來,你去睡。”
“這怎么行,你明日還有許多政務處理……”
呼延吉不等江念說完,已探出手,江念只好把孩子往他懷里放去,好在孩子到了呼延吉的懷里只哼哼了兩下。
孩子脫手后,江念揉了揉僵澀的肩,五個月的孩子時間抱長了,還是很有些吃力的。
“朔兒不會有事罷?”
這句話今晚江念已經不知問過多少遍,失憶一般再次問道。
“不會,放心,你看他現在睡得多乖,你快去睡,明日他還需你看顧著。”
江念撫了撫孩子的臉,再看向呼延吉:“要不我抱孩子去偏殿睡,叫乳母在偏殿候著。”
“你只管去睡,我無妨,在外行軍時,夜里不睡是常有的事。”
江念聽他如此說,便不再言語,上了床榻,呼延吉跟著走到榻邊,倚坐于榻沿,屁股還未坐熱,孩子就開始哼動,只好起身在屋里慢慢走動。
呼延吉看著懷里的孩子,心里并不輕松,剛才那話只是他用來安慰妻子的。
這孩子臉色不好,現在的安靜并非乖睡,倒像是哭累了,半昏半睡過去。
果不其然,也就一炷香的工夫,孩子再次躁哭起來,那哭聲的每一處起伏,無不傳遞著難受,可哭聲的主人卻又不能言。
外面看守的宮婢和乳母很快進入殿中,宮醫也是輪值看守,又是一番調理診看。
這會兒,不論是江念還是呼延吉是不能再睡了,就這么守到天明。
次日,朝臣們見君王早朝時愁眉不展,諫言時格外注意,生怕觸了他的霉頭。
朝會一散,呼延吉也不在議政殿理事,徑直回了西殿。
結果等他回殿后,孩子的情況比昨夜更糟,圣太后也來了,整個寢殿被壓抑的空氣籠罩,宮人們手腳很輕,無人敢言,而這過于安靜的四圍,一點點聲響就顯得格外清晰。
呼延吉先上前見過高太后。
高太后剛才見了孩子的病況,雖說在江念面前勸慰她,可孩子的情況并不好,身體燒熱不說還伴著抽搐。
她是生養過的,像她這種半邊腳已入棺材的人,見過太多養不大的孩子,民間一個家庭里,總會夭折一兩個。
“我剛才看了下,情況很壞,那些宮醫已然束手無策。”高太后嘆了一口氣,“你得有個準備,這么下去,只怕……”
呼延吉點頭應是。
待高太后走后,呼延吉進入寢殿,這會兒孩子無論誰抱都一個樣,宮醫們只能先替他降溫,江念守在一邊,半點不敢離眼。
呼延吉隔著一段距離看了一瞬,轉身離開,江念一心掛在孩子身上,并未注意到他,呼延吉出了西殿,叫來丹增,吩咐他:“去接一個人。”
丹增聽說后,領命去了。
呼延吉回到西殿,走到榻邊,孩子已然昏睡過去。
“還在燒熱?”
江念倚靠于床欄,弱聲道:“退下來了。”
呼延吉見她面色黃懨懨的,兩眼紅腫,衣著也亂著,上前將她的肩膀攬住,握住她的手:“別擔心,我叫人去請羅布了,他醫術高明,身上奇藥多,咱們等他來,孩子一定會沒事的。”
江念聽說,失神的眼睛燃起亮光,反握住他的手:“羅宮醫?”
“是,羅宮醫,所以你別擔心,別到時候朔兒的病好了,你這個當母親的反把身子熬垮了,是不是?”
江念聽他說孩子的病能痊愈,沉重的心有了一絲盼望:“只要他好好的,我熬垮身子又算什么。”
呼延吉撫上她的發頂:“這話可不要再說,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江念聽說羅布要來,便望眼等著,羅布連朵氏的胎毒都能治好,瘧疾一定也有辦法醫治。
“羅宮醫如今在哪里,朔兒的病不能等。”
“他一直落腳在京都附近,很快就能來。”
江念這才稍稍放心。
高太后因孩子的病愁煩得夜不能寐,次日一大早便來了西殿。
好在沒兩日,親衛帶了人來,正是當初被呼延吉驅逐王庭的羅布,只見他一身灰色布衫,身上背著一個大大的藥箱,仍是從前那清癯模樣。
進了西殿,先朝江念和呼延吉叩拜,起身后行到榻邊瞧了孩子的癥狀。
“我兒情況如何?”江念問道。
羅布微嘆道:“草民只能勉力一試,最后能否痊愈無法保證。”
“你只管醫治。”呼延吉說道。
當下世間診治瘧疾的草藥無非就那幾種,關鍵用量需極精細把握,根據病患情況調配時更要注意,只因這些藥既有藥性又有毒性。
一個不小心便會受克,何論五個月的嬰孩兒。
羅布進了西殿,衣不解帶地醫看小王子,終于在他的細心調診下,小王子的病癥一日一日地減輕,直到這會兒,江念和呼延吉才稍稍放緩心。
因著孩子生病,呼延吉這些時日下了朝徑直回西殿,剛進入前殿,江念疾步走向他,撲到他懷里哭了起來。
呼延吉心里一沉,心道,怕是孩子不行了,叫她失態至此,當下心里也難受。
“咱們已經盡力了,他到這世上來一趟,許是不太滿意,又回去了。”呼延吉在江念的額上落下一吻,“以后咱們還會再有孩兒,再生他個一窩,你別太難過……”
江念從他懷里退出,見兩邊宮人忍笑,當下紅了臉,嗔怪道:“胡說什么呢!”
呼延吉見她此副情態,問道:“朔兒他……”
江念拭了拭臉上的淚,嘴角噙笑:“他睡了,睡得好香,沒再哭鬧,又同從前一樣乖了,安安靜靜的,幾日來頭一次睡得這樣好……”
女人再度哽咽,全不在意自己連日來不曾閉眼,以至眼底烏青,疲態在眼眶盛不下。
呼延吉吁出一口氣,罩在心頭的陰云終是散去。
“我去看看小家伙。”
兩人進了寢屋,榻邊守著秋月和乳母,羅布則趴伏在離床榻不遠的案幾處。
呼延吉輕著腳步,走到榻邊,秋月同乳母讓出位置,他也不敢坐下,生怕一點點動靜就破壞孩子來之不易的舒睡。
男人不同于女人,天性使然,女人當真把孩子當成自己的命,而男人自然也愛自己的孩子,卻不似那樣鉆心的疼愛,顯得有些鈍。
再加上呼延吉身為君王,心里要裝的事情太多。
所以,若孩子真有個不測,他和江念的反應就有些不同,江念可能很長一段時間走不出來,而呼延吉雖然也難過,想的卻是,以后他和江念還會再有孩子。
重要的是江念不能有事,只要她沒事,不論再壞的事情,他都可以扛住。
可是這一刻,當他看見孩子恬靜安睡的小臉,同孩子被病癥折磨時無助難受的樣子一對比,心里很是觸動。
羅布睡得很輕,一點點動靜便驚醒,從桌案抬起頭,往榻邊看去,這才發現大王回了寢殿,于是起身理衣,然后上前靜立于一側。
呼延吉給他睇了一個眼色,示意他隨自己出去。
……
呼延吉坐于涼蔭下的竹凳上,羅布立于對面,宮婢們看了茶。
“坐下說話。”
羅布這才告了座。
“可愿回來王庭?”呼延吉問道。
羅布靜了一會兒,說道:“草民做過錯事,這一輩子不能洗清罪孽,正如大王從前所說,草民的這雙手已染人命,不再是治病救人的手。”
“既然犯錯,不想著怎么彌補,一味沉溺于過往,豈不是罪孽更深,如此一來,人間便是地獄。”
羅布被呼延吉遣出王庭后,呼延吉派人跟了他一段時日,最開始他一直在京都游蕩,后來出了京都,在周邊一個城鎮落腳。
也不行醫了,找了一個商鋪給人做賬房先生,清苦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