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吼聲不在欄門另一面,而是在她們身后。
二人僵硬著身子,稍稍扭動脖子,眼珠移動,向后看去。
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一只皮毛油亮的金豹,金色的毛底通身散布著墨圈,一雙獸眼正盯著她們,像是隨時準備撲上來。
再一細看,發現金豹項上套著革帶,革帶上連著索子,有人?!
兩人轉身,就看見牽著金豹之人不是別人,正是君王,于是趕緊跪下。
呼延吉看著那名叫千鶴的宮婢,面上沒有表情,這時,花豹向前,因為有花豹的繃引,呼延吉不得不往前。
宮侍們驚奇地看著眼前一幕。
只見金豹行到那名叫千鶴的女子身邊,非但沒有兇她,反而拿頭往她身上蹭。
眾所周知,豹兒并不親人,這會兒卻親近一個新進的宮婢。
呼延吉稍稍瞇起眼,又往前行了兩步,立到那名宮婢面前,慢慢低下腰挨近她,頓了一會兒,然后起身。
千鶴一動不敢動,這豹兒靠過來已叫她害怕,現在大王也近到她的跟前,影兒壓了下來,她感到他低下身,離她很近,此刻,她若一抬頭,就能望進他的眼里。
她不敢,像一只被鎖定的獵物,生怕一個細小的動作,會被咬斷頸。
好在他沒在她身前立太久,牽著豹兒離開了。
千鶴哽了哽喉,鼻瓣上沁出細細的汗珠,待到所有宮人離去,才敢拭額上的汗珠。
一旁的彩云直接癱坐在地,先前她還懷揣著小心思,認為先頭的那位梁女能當大妃,定是大王偏好梁女的白皙秀麗,于是想著自己若能進西殿,指不定也能被大王瞧中。
可就在剛才,大王連一句話都沒說,已叫她喘不來氣。
彩云側過頭,看向身邊的千鶴,推了她一下:“傻了?你臉上怎么紅了?”
千鶴拿手撫上臉,解釋道:“太熱了。”
彩云打起袖子,扇了扇風,站起身:“是有些熱,咱們快走罷,再不能亂走了,否則一不小心就丟了性命。”
兩人各自回了住所。
夜間,千鶴躺于衾被中,一顆心撲通撲通不受控制地歡快跳動。
……
彼邊,呼延吉召來木雅。
“那個叫千鶴的宮婢可曾進過寢屋?”
他在這婢子身上嗅到江念身上的香,那是她慣用的香,只他們的寢屋有,他想她時,便拿出來聞一聞。
木雅恭聲回道:“不曾。”
呼延吉壓下眼皮,沉思片刻,復又抬起:“明日,調她到我身邊來。”
木雅哽了哽喉,別人不知道大王的脾性,她可太清楚了,王庭上下,一個個都想引起大王的注意,殊不知不被他注意才是幸事。
“去前面告訴丹增,給我查這個婢子,掘地三尺,把她的底細挖干凈,一絲一毫都不能漏。”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背后裝神弄鬼。
木雅應下,知道這個叫千鶴的要倒霉了,你說你好好的,學什么梁妃,一次是巧合,還來兩次、三次……大王是什么人。
想行那描形竊寵之事,讓君王移情于你?
他那樣的人物,豈會被你這小伎倆牽著走,敢在他面前玩花招,他不得把你家祖宗八代拉出來遛一遛。
次日,千鶴照往常一樣上值,木雅找到她,先是認真看了她一眼,然后微笑道:“自今日起,你便作為大王的貼身宮婢,晚間到寢屋當值。”
千鶴捏了捏手心,復問一遍:“木雅管事,我……升成大宮婢了?”
木雅笑了笑,說道:“能當大王的貼身侍婢,大宮婢還是小宮奴,就沒那么重要了。”
說罷,又同她講了在王寢守夜的相關事宜,千鶴認真聽著,不敢卯下一個字。
心里隱隱期待著,盼望著……
……
話往回敘……
江念在云水村的那段時日,心境好了許多,決定去見一見呼延吉,他若還愿同她說話,那二人就坐下來好好談一談,把當年的事情說開。
聽說戰事平息,她便不在云水村繼續住下去,準備出村尋他。
誰知馬車行到城門附近,見到的卻是江軻被暴尸倒吊于城樓前。
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江軻并沒有去梁境北面,一直在京都。
江念悲慟過度,身不能立,伏于地面,兩目充血,眼前猶如蒙上黑布,無法視物,再之后暈厥過去。
“娘子?”
“妹子?”
“大夫,為何還沒有醒?”
是云娘和秋水在喚她。
“氣滯不舒,郁結壅塞,導致陰陽之氣不相順接,神明失養,休憩一會兒,應當快醒了。”
“勞煩了。”
這個聲音……是李恒……
接著響起門扇開闔之聲,江念腦仁針扎似的疼,緩緩睜開了眼。
“醒了!醒了!”秋水欣喜道。
江念眨了眨眼,眼前一片模糊,然后有個影在眼前揮動。
“妹子,能不能看到?”
云娘一手握住江念的手,一手在她眼前揮動,她真沒想到會是這樣,虧她還在江念面前替夷越王軟語調和。
江念移動眼珠,眨了眨,眼前模糊的物影漸漸清晰。
“云姐姐,我看得見。”這是江念醒來后的第一句話。
守在榻邊的秋水和云娘松了一口氣,然而這口氣還沒松到頭,江念從床上撐起身,就要下榻。
“娘子,你現在還不能下地,需得休養。”
江念不語,趿上鞋,就要往屋外去,訥訥道:“軻兒還在城頭,他還吊在那里,我去把他放下來……”
云娘和秋水立時紅了眼,把江念扶回床榻,這時從旁走來一人,正是李恒。
“軻兒已經沒了,呼延吉既然能對軻兒下殺手,對你又能好到哪兒去?去了豈不是自投羅網?”
原來江軻被吊于城頭,李恒的手下就暗伏在城門周圍,一早就注意到江念一行人,把她帶了回來。
江念雙唇顫著,淚中含著無限的悔意:“我總得替我阿弟收尸啊!”
李恒靜了一靜,說道:“我不會放你去的,江家只剩你一人,呼延吉已攻陷都城,我如今失勢,沒有更大的能力護你,若你也出事,江家就真的再無人了,豈不辜負了軻兒的良苦用心?只有你好好活著,他才不白死。”
江念抬起手,一巴掌扇到自己臉上:“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他原就是那樣的人,我卻信了他,還想著去找他。”
說著又一是巴掌,她害死了她的親弟,叫他不得善終。
秋水和云娘趕緊上前制住她的動作。
李恒讓秋水和云娘退到一邊,說道:“不是你的錯,是呼延吉殺了他,就算是你,也沒法阻止這一切。”
說罷,停頓了一會兒,繼續道:“眼下梁國和夷越皆在呼延吉的掌控中,你遲早會被他發現。”
江念呆怔著,好像是生是死已經無所謂了,幾年前,她失去了父母,幾年后,讓她再一次經歷失親之痛。
“念兒?”
“念兒?!”
李恒見她眸光渙散,全沒聽他說話,于是想辦法激起她生的意志:“你一定要活下去,為了軻兒,不能讓他白死。”
江念看向李恒,訥訥道:“為了軻兒……”
“對,為了軻兒,亦為了你自己。”李恒說道。
江念的雙眼這才回了一點神,她拭干臉上的淚,阿弟死得那樣慘,連尸身也不得善待,呼延吉,你好狠!
這一生,不復見,再不相見!
江念抬起手,取下脖上的狼牙,用力地擲了出去,那枚曾被她視作珍寶的唯一,如今棄如敝屣,就那么落在了不知屋子的哪一角。
“梁國同夷越是不能再待了,我已讓人安排好你們的去處,記住,一定好好活著,此生再不要進入這片境土。”李恒說道。
江念回問道:“阿兄呢?”
“我走不了,還有事情未完成。”李恒苦笑一聲。
次日,李恒叫來兩名手下,讓他們在門外候著。
“此去一別,可能再就見不到了,念兒……如果……”李恒頓了一會兒,“當初如果沒有呼延吉,你我二人不會是今日這樣,很多事情都會不一樣,我失去了太多,縱有再大的報復,大勢已去,無可挽回,我也恨,真的恨,你說得沒錯,我變了……”
昨夜江念整宿沒睡,眼前不斷浮現家人慘死的情形,還有阿弟倒吊于城門時的樣子。
寂寂的夜里,她反復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那年,她沒救下呼延吉,任他被毆打發賣,很多事情就不會發生。
可她自問,再給她一次機會,她還會救下那個小兒嗎?她竟然回答不出。
李恒沒再多說什么,讓兩名手下送江念等人離開。
待人離開后,屋中只剩下李恒一人,聽他低聲呢喃:“呼延吉,我的復仇才剛剛開始,你休想尋到她,我就是讓你和她明明都活著,卻再也觸及不到彼此,除非……她原諒你,呵!她會原諒你么?”
生年作長訣,相逢已是劫灰遙。
說到這里,男人一手捂臉,似哭似笑:“縱使這樣,你受到的傷害也不及我的十分之一,真是不甘心吶!”
……
李恒的兩名手下將人送到地方,便離開了。
江念、云娘還有秋月,以及當初江軻派來的兩名護衛登上了遠航的船。
這是一艘通往大夏朝的海船。
江念從房間出到甲板上,船還未啟行,碼頭上來往人員稠密,踏板上船客們上上下下。
這艘海船很大,分三層,她們幾人的房間安置在最上一層。
江念立在船欄處,眺望著碼頭更遠處,這里離大梁京都很遠,什么也看不見。
隨著一聲吆喝,船板吊起,海船離了岸。
她是個無家之人,浮萍之身,從江家傾覆后,她就沒家了,她曾說王庭就是她的家,她把他當家人,把他的母親當家人,哪怕一開始高太后不喜她、為難她,可是為了他,她斂去一身驕矜,忍了。
可他呢?他是怎么對她家人的。
癡兒!癡兒!過往種種皆是假象,皆是虛妄,從此以后,隱于世間,平度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