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面的屋主是個四十來歲微胖男子,一身綢面服,頭戴小方帽,面凈無須,見了江念,笑著把她迎進屋。
“如何,娘子看了一圈,可是在下這間鋪子最合你意?”
江念先是看過這間屋子,想要壓壓價:“你這租賃錢有些貴了,可否再便宜些?”
屋主見江念是個貌美的婦人,這才愿多說,他這房子本是準備掛到牙行,讓牙人代管,也是巧,他才掛出租賃木牌,這位美婦人就尋了來。
這鋪子位于正街,地段好,根本不愁租,又怎容人還價。
“我這鋪子是兩間打通的,地方大,上面還有一層,而且這個錢我也沒要多,貴也有貴的道理,你做香料生意,這左右是做脂粉和首飾的,也襯你這香料不是?”
江念盯著房主的臉,那團團的白臉上,一張尖尖的嘴,怎么這樣能說呢?
正巧這時,店里又來了一對夫婦,店主迎了上去。
這對夫婦也在相看店鋪,聽那話里的意思,像是要定下來,不過他們說再轉看一番,趁著這個空當,江念不再猶豫,交錢,落契,把鋪面定下。
房主收了金,囑咐了幾句,離開了。
江念掇了一張凳子,坐在店中,心疼自己又花了許多錢。
這間店鋪內部很敞亮,也很寬大,確實如屋主所說,是兩間鋪子打通的。
江念在一樓轉看一圈很滿意,又上到二樓,倒也干凈,應是被屋主請人收拾過,另隔出了一間雜物間。
一切看下來都很滿意,接下來就是準備店中所需的器物和制香原料了。
從這里回長福坊雖不太遠,卻也不近,江念閉上店門,往回走。
她前一腳回院子,后一腳,云娘也回了。
各自說著今日的情況,云娘找了個藥材鋪當女伙計,先時人家見她一婦人還不愿意收,后來見她能辨識藥物,行止爽利,就讓她做幾日試試看。
不管怎么說,也是好消息。
接下來的幾日,江念便帶著秋水采買店中所需。
這一忙,常常忙到天黑才回長福坊,回去后,云娘已做好了飯菜,擺在院中,還細心地在上面罩上紗,等她們回了再一齊用飯。
這日,江念在木匠鋪子訂的幾個柜架要送來,她另花錢讓木匠請幾個役夫,幫忙搬運。
忙忙碌碌一個多月,待這幾個柜子一到,也就差不多齊了。
“我去二樓,你在這里守著,有什么事叫我。”江念說道。
“噯。”秋水應下。
江念剛上到二樓,樓下有人叫喊:“柜架到了——”
秋水在里面應了一聲:“勞各位搬進來。”
接著聽她在那里指揮。
“當心著些,抬高些呀!別把地板碰壞了……”
“哎喲,你這伙計,仔細了,店里的東西經不住磕碰,碰壞了要你們賠的。”
“這個,擺這里,對,對,擺這里……”
江念聽她在下面忙著,從樓階往下去,一面走一面向下看著柜架搬運。
只見那些使力的役夫兩人一扛,或是三人一抬,往里運著,這時,又運進一個柜子,江念往外看了看,板車已經空了,這是最后一個大柜。
大柜由一人背進來,那柜子光看一眼就能感受到它的沉重,比前面幾個柜架笨重許多,用來鋪展成品香料。
大柜將搬運之人壓得完全看不見,像是一個木柜下面長了兩條人腿。
那人走得很慢,任誰都看出來他運得很吃力,卻沒有一人上前幫他,前面幾個役夫放下柜架,就立在旁邊笑看著,甚至有個人,故意拿肘撞了一下柜邊,讓其失衡。
被江念逮了個正著:“你不幫他就算了,當我沒看見?這柜子要是因你破損,你的工錢別想拿,不僅沒錢拿,還得賠付我折損費。”
那使壞之人訕笑道:“東家錯看了,剛才不小心撞的。”
江念也不同他爭辯,說道:“既然是不小心撞的,那你上前幫他把柜子運下來,仔細了,不得有磕碰。”
那人不得已,看向旁邊另外兩人,說道:“快,快,過來搭把手。”
于是三人圍在一起,攢著力道,將柜子從那人背上一點點挪下,再格外當心地放到地面。
江念點了點頭,正要秋水付工錢,卻注意到搬運大柜之人正轉身往外走去。
“誒——留步。”江念走到樓階,說道,“伙計,你的工錢不要了?”
說話間,看向那人,灰布包著頭,背上身衫濕皺著,稀薄的料子多處被擦破,毛著邊,腰有些躬,應是剛才背了太重的物,一時間無法打直。
這背影看著有些眼熟。
“蘇和?”江念試著叫了一聲。
那身形明顯一震,然后轉過身,江念凝目看去,微深的膚色,挺直的鼻,細窄的眼褶,真是他。
“你……”她見他這樣,又怕自己說錯話。
男人咧嘴一笑,故作輕松地說道:“又見面了。”
江念讓秋水給其他幾人付了工錢,打發了,留下蘇和。
“你怎么做起這個來?不是說進蹴鞠社嗎?”
江念發現這人讓她有太多意料不到,上次他是水賊,這次他又成了使力的役夫,次次有驚怪,次次不一樣。
蘇和拉了拉自己的衣領,身上汗得厲害,說道:“可否先讓我飲一杯水?”
江念光顧著問,忙把他迎坐下,讓秋水看了茶。
蘇和端起盞,仰起頭,咕嚕幾聲,喝了個干凈。
“續上。”江念說道。
秋水將茶盞又續滿。
蘇和點頭謝過,這才開口:“這里的蹴鞠社不好進,要有推薦信才可,我問過了,他們眼下人夠了,而且……大多蹴鞠社更愿接納孩子,一點一點博個名聲出來。”
他便是這么走過來的,兒時他有過一次機遇,可人這一輩子又能有多少這樣的機遇。
那日,他從船上下來,身上盤纏不夠,便在港口城待了一段時日,賺些口糧,之后才啟行往京都。
江念見他衣衫粗舊,額上還流著汗,于是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不想蘇和先一步開口道:“好了,謝你的茶,我該回去了。”
“留步,蘇郎君。”
蘇和笑了笑:“當不得這般客氣的稱呼,叫我阿和。”
江念點問道:“你可有住處?”
再怎么說,這人救過她們三人的性命,如今他落得這步田地,瞧著有些不忍。
蘇和先是一怔,沒說話。
江念見他面上閃過困窘,說道:“我這鋪子的二樓有個雜間,你要是不嫌棄可先暫住。”
蘇和看了江念一眼,沒說什么,轉頭離開了,看上去有些狼狽。
“娘子,他怎么這樣,你給他地方住,應不應的倒是給句話,就這么不聲不氣地走了。”秋水說道。
江念笑了一下,沒有說什么。
待到傍晚,香鋪正準備閉門時,蘇和來了,臉上有些紅,聽他低聲說了句:“我來借宿。”后面又加了句,“夜里給你守店。”
江念指了指樓梯:“就在那上面。”
男人“嗯”著應了。
“明日你出門應比我們早,離開時把門閉好就成。”江念說道。
“好。”
江念想了想,店里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好像也沒什么可交代的,遂帶著秋水離開了。
天稍暗時,蘇和躺在雜物間的地板上,雙臂枕在腦后,睜著眼,看著屋頂,旁邊堆著一些老舊的桌椅,還有一些扯壞的布卷。
心里想著接下來他要怎么辦。
下力的活計雖然苦,工錢卻豐厚,他得先賺些錢在手里,蹴鞠社還得想辦法進。
正想著,一串“咕嚕聲”從腹中響起。
腦子里又閃過那女子的影,第一次見她是在蹴鞠社,后來也是巧,又在酒樓碰到了她。
錯身而過之際,他大著膽子問了她一句,輸了多少銀子?問完就后悔,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
誰知她說她沒輸,反倒贏了。
他想再多說幾句,卻也看出她不喜自己,不愿同自己多說而匆匆離去。
再后來,他家就遭了難,現在想來,那日他看到大火中的人影應當就是河圖,他把最后一球傳給自己,可他卻故意遲疑,讓青龍隊搶了球。
算是報應罷,他踢假球,害了別人,最后自己也落得個一無所有。
海船上遇到她,在他的意料之外,那日在甲板上他看見了她,雖戴著帷帽,可他一眼就認了出來,竟有種他鄉遇舊友之感。
后來他有意和那兩人上到三樓,救了她一命。
他記得在夷越時,她一身名貴長紗衫,烏柔的發辮用寶珠束著,是個精心打扮的貴人,怎么這會兒卻布衣荊釵,把十分的美貌掩去幾分。
想到這里,男人自嘲地發出一聲笑,他還有心奇怪別人,也不看看自己如今的潦倒樣,人家好歹還有個鋪面,他可是連吃住都成問題。
胡思亂想間睡了過去。
次日,江念來到鋪子時,蘇和已經離開。
從這日開始,她要把鋪子開起來,做成大夏國最頂流的香料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