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秋月第一次聽到小王子說這樣的話,她從他稚嫩的話語聽出他對父君的懼,也聽出他對父情的渴望,還聽出他對自己梁人血脈的輕視。
也是這個時候,她才驚覺小王子對自己梁人血脈的芥蒂,在他心里一定厭惡自己的不同。
小王子有著同大王一樣褐金色的鬈發和琥珀色的眼眸,三歲的小兒五官還未銳氣,面廓仍看得出梁人的柔和。
“兩國歸合,梁人也是夷越國的子民,都是一樣的。”秋月說道。
呼延朔從床上一咕嚕坐起:“不一樣,若我的母妃是夷越人,父王肯定看重我,就因為她是梁人,父王才不喜我!我討厭梁人!”
秋月被小王的話震住了,她從不知道,金貴的小主子幾時生出這樣偏激的想法。
“不是這樣,大王并非不喜小王子的母妃,相反,大王對大妃……”
秋月話未說完,呼延朔跳起來:“就是!就是!父王就是不喜我生母,這才不喜我,你還哄我。”
秋月不知要怎么解釋,太復雜的話說出來,他這樣小的年紀又聽不懂,而且說到底她就是一個奴才,沒資格說教小主人,只能言語緩和安撫。
“小殿下想錯了,大王同王妃感情很好,那些嚼舌根的話不能相信。”
一定是那些新進的宮婢,不知實情又管不住嘴,憑著一點猜測,再道聽途說一點,私底里你一言我一語,不脛而走到了小王子的耳朵里。
呼延朔一屁股坐到榻上,悶悶不樂:“那我母妃呢?她去哪兒了?”
秋月答不出。
“你看,你還說他們感情好,感情好怎么不在一處,可見你是騙我的。”
呼延朔一頭栽到枕間,把臉埋著,然后在床上打滾。
秋月看著又是憂心又是無奈,唉——還是個孩子,別人說什么很容易被左右。
這時,乳母慌慌張張跑來,兩眼圓睜,腮肉提著,嘴角也向上提著。
“快,快,給小殿下更衣去西殿!”
秋月坐直身子,心頭一凝:“大王回了?”
“回了!回了!不僅大王回了,大妃也回了,快,帶小王子過去,要見一見呢!”
秋月一下沒反應過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大妃也回了……”
“是,回了,哎呀!你怎么還呆著,利索些,那邊傳了人來,說要見小殿下呢,這可耽誤不得。”乳母一面招呼人進來伺候,一面催促秋月。
呼延朔這會兒也呆了,小胳膊小腿任人抬放,懵懂著被宮婢們侍弄整裝。
理裝畢,秋月同乳母并幾名宮人簇著呼延朔往正殿行去。
呼延朔一進入西殿,就感覺到同往常不一樣,好像殿里的燭光比從前亮了許多,明堂堂的。
那些宮人們不再是浮雕于柱子上的石像,他們活了過來,開始走動,臉上也有了表情,開始笑著低語。
見到了他,更是恭恭敬敬施禮。
呼延朔有些緊張,也有些抵觸,走得格外慢,若不是身后的宮婢們簇著他,他可能會掉頭跑開。
待走到寢屋前,寢屋的門大敞著,里面瑩瑩的燭光鋪散了一地。
這間冷涼的屋室有了溫度,不那么涼了,然后響起一個輕柔的女聲。
“朔兒一定不記得我這個母親了,不知多高……”
接著他就聽到另一個聲音,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你們母子血親,血脈相連,他就是不記得你也只是暫時的,多伴他幾日就好了。”
這是父王在說話,他從未聽父王發出如此柔軟的語調。
“朔兒喜歡吃什么?玩什么?可還喜歡聽人講故事?”
“這個……他一會兒就來了,你親自問他豈不更好?”
“怎么沒來呢……”
呼延朔踏著燭光走了進去,闊展且柔軟的氈毯,毯上擺著長長的矮幾,幾邊一男一女對坐。
他們的手邊放著茶盞。
在呼延朔的印象里,晚間他來西殿,父王常常獨自一人坐在幾后,眉間兩道淺淺的皺印,再沒其他表情,默然飲著手里的花茶,他的對面擺著同樣碧青色的琉璃盞,盞里有茶,幾后卻無人。
一開始,他以為是母妃回了,后來才知道并不是,然而現在,那里真真實實地坐著一人,一個很好看的梁人。
呼延朔覺著有些不真實。
秋月低下身,在呼延朔的耳邊提醒道:“小殿下快去拜見大王和王妃。”
呼延朔依著規矩趨步到呼延吉身邊,恭敬地學著大人樣,作揖道:“兒子給父王問安。”
一聲罷,身后的一眾宮侍們伏跪恭請圣安。
呼延吉抬了抬手,宮人們起身。
“去向你母妃問安。”
呼延朔又趨步到對面,照著剛才那樣,作揖道:“給母妃問安。”
說罷,不見回話,沒叫他免禮,只是安靜,接著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輕聲道:“到娘親這邊來。”
娘親?
呼延朔被帶到案幾邊,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坐到娘身邊來。”那聲音又道。
呼延朔偷摸著抬眼,看了過去,這人是他的母親,所以他的母親回來了?
月姑曾告訴他,他的母親是頂好看的人,很溫柔,還會講故事給他聽。
江念看著孩子,不敢表現得太主動,怕嚇到他,她看出了他的疏遠,在他陌生的目光中又透著一絲好奇。
孩子的眼神直觀地反映了他心中所想。
江念心酸之余忍下哽塞的心緒,捉住他的小手,可那小手蜷握著,并不放松。
“秋月和秋水留下,其他人退下。”江念說道。
眾宮人依次序退了出去。
呼延朔席地坐在江念身側,那案幾太高,并不合洽他小小的身體,這么大一點的孩子挺直腰板,盡顯大人的樣子。
江念從桌上拿過一方小盞,側頭問道:“喜歡你爹爹的花茶還是喜歡娘的清茶?還是喜歡果子飲?”
呼延朔把小屁股歪了歪,往江念身邊探看一眼:“茶苦,我想喝甜的。”
江念便吩咐秋月再煮些果子飲來。
秋月“噯”了一聲,歡喜著去了,西殿的飲子隨時備得有,轉眼就端了來。
等她走到寢屋門口時,就見到這樣一幅畫面,大王坐著閑適地喝著茶,大妃同小王子不知低聲說著什么,小王子睜瞪著雙眼,嘴巴微張,全神貫注地聽著。
大妃帶回的秋水則在一邊用小鉗剔著顆實,大妃一面說著,一面拿起剔剝好的果仁遞到小王子嘴邊。
小王子便乖乖地張開嘴,把果仁吃到嘴里。
秋月用胳膊蹭了蹭微濕的眼,執著木托子碎步進到寢屋內,將盛果飲的壺放到幾上,然后退坐到一邊,母子二人的對話清晰入到耳中。
“海里有怪物么?”小兒急切地問道。
“娘沒看見怪物,可是有好大好大的魚。”江念說著把胳膊展開到最大。
“有多大?比這桌子還大?”呼延朔拍了拍桌面。
江念一面給他倒果子飲,一面說:“我們這間屋子可以裝下它。”
呼延朔驚呼一聲:“那不是魚,那是怪物!”
江念把杯盞遞到兒子嘴邊:“嘗一嘗。”
呼延朔就著娘親的手喝了一口,點了點頭,又問:“所以娘親不是丟下朔兒了,是去殺海怪了?”
江念一本正經地點頭道:“對,娘去殺海怪了,為民除害。”
呼延朔挺了挺胸,往江念跟前挨近,又道:“那娘殺了海怪怎么不回來?不想朔兒么?”
江念拉住他的小手,把他當大人一樣同他說著話:“娘殺了海怪,但是船毀了,流落到一個島上被困住了,等你爹爹來。”
呼延朔聽罷,突然站起身,他小小的個兒同坐下的江念齊平,然后男子漢一般抱著自己的娘親,拍了拍她的背:“娘不怕。”
坐在對面的呼延吉笑看著他們娘倆。
江念伸出手將孩子抱在懷里,哽咽道:“娘很想朔兒……”
母子二人繼續說著話,不過呼延朔不再單獨坐在一側,而是坐到母親的懷里,坐在她盤起的腿上,高出了矮幾許多。
在他抬眼間,迎接他的是父親溫和而松快的眼神,他這個年紀,還理解不了這種眼神代表什么,不過他知道父親的心情很好。
但呼延朔還是怕,并不敢直視對面的父親,身子始終側靠在母親懷里。
母親的懷抱有種好聞的味道,聞了犯困,呼延朔在溫軟的懷里調了個舒服的姿勢,眼皮越來越重。
江念抱著孩子,輕輕撫拍著他的背,今日見到孩子一顆心才算圓滿。
在她心里他還是那個走路蹣跚,咿咿呀呀口齒不清的小兒,是他在她懷里熟睡的臉,是不穿屁股兜,給他父親尿一身的小小子。
雖然現在也才三歲,可她錯過了好多好多,想到這里,江念心里唯有自責。
她的朔兒從出生的那刻就經歷了一場大事,之后他在她的身邊長大到一歲,她在他剛滿一歲時丟下了他。
就在剛才,他還拍著她的背,讓她不怕。
她能料到,呼延吉一定沒給孩子多少關注,她不在的兩年多,他連自己都顧不好,又怎么看顧孩子,不過她現在回了,一切還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