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夷越京都街道比白日更加熱鬧,白天是煙火氣,夜里則是燈火絢爛。
都中最豪、最貴的酒樓,望江閣。
樓里光影兒,江面流光,正是燈火四畔,星河月明。
望江閣佇立碧天湖邊,七層高的樓閣,立于最頂層的外廊,往外看,便能將整個夷越都城俯瞰了去。
第七層最有意思,同下六層不同,它是一半雅間一半天臺。
天氣好時,客人們不在雅間就座,更愿意到露臺就座,能進入望江閣的客人皆是達官顯貴。
而上到第七層者,更是極權極貴之輩。
露臺上,燭火通明,火光透過煙色帷屏更朦朧,歌舞吹彈,彩羅張結,三列長案,一張打橫擺著,另兩張對放,桌上珍肴侍釀陳列。
矮案前,裝扮艷麗著裝清涼的舞女們赤足蹁躚,旁邊還有伶人吹彈伴奏。
矮案后,席地而坐著幾名年輕的錦衣男子,幾人身邊各有美人伴酒。
這幾名年輕男子皆是夷越京都的高官子弟。
只聽其中一綠袍男子說道:“那位回了,你們可知?”
說話這人皮膚微深,薄唇,手上端著一杯酒,正要往嘴邊遞,他那眼睛卻看著斜前方的一個男子。
那男子二十多年歲,一身孔雀藍配金錢的窄袖圓領袍,袍服交領處鑲嵌著幾枚青金石盤扣,通身裁剪得十分得體,勾勒出衣主人的落拓不羈。
綠袍男子見那人只顧支著頭賞歌舞,似是沒聽到他的話,又或是聽到了并不打算接話,于是端酒坐到他的身側。
“阿疏,你家老爺子就沒給你一點有關那位的消息?”綠袍男子說道。
羅疏仍像沒聽見一樣,不緊不慢地將杯中酒飲下,目光斜睨道:“你問這個做什么?”
“能是什么,不過隨口問一問。”
“不該打聽的少打聽,那位是哪位?你膽兒倒是肥,人將將從大梁歸來,你們知他是個什么脾性?是否像前一位那樣溫謙?就敢私下議論?!?/p>
聽此一說,席間幾人笑道:“不過一個十五歲的小兒,能厲害到哪里去?”
羅疏冷笑一聲,不再言語,這些人想死,不要把他拖到一起,就要離席而去,席間也有穎悟之人,知道這話不能再說,趕緊把他拉住,調轉話頭。
“聽聞肖家老大人過壽,你打算親自走一趟?”
羅疏點了點頭,接過身邊美人兒遞的酒,說道:“是要去一趟?!?/p>
那人又道:“肖家在云川,離咱們京都可遠,怎的不叫幾個家中下人把禮運到,何苦你親自跑一趟?!?/p>
“肖家同我羅家有通家之好,需得我親走一趟?!绷_疏將酒盞里的酒喝下,朝在座幾人辭別,離開了。
待人走后,綠袍男子故意賣關子:“他的話你們可信?反正我是不信,什么肖家和羅家有通家之好,就是個由頭。”
另一人好奇道:“看來你是知道內情了,快說說,怎的他非要跑一趟肖家。”
綠袍男子慢悠悠讓美人侍酒,說道:“還能為了什么,無非就是他家老爺子選好了女家,他自己是個風流博浪性,不愿收心,咱們京都城花樓里的幾個頭牌,哪個沒被他包占過,銀子流水一般的花,不過他羅家有錢,除了王族,也就是他羅家了?!?/p>
綠袍男子抬手,將酒仰頭喝了,又道:“這不,借著給肖家老大人做壽,實是出去‘避禍’的?!?/p>
其他幾人一聽恍然大悟,他們還想著,羅家就算和肖家有通家之好,以羅疏的性子也不會跑這一趟。
……
出了望江閣,貼身小廝羅一從旁牽了馬來。
“爺,咱們現在去哪兒?回府還是……”
羅一是羅家的家生子,也是自小跟在羅疏身邊長大的奴才,這個時候,他家主子可去的地方太多,不說幾個花樓頭牌,就是那良家子也是有幾處的。
羅疏沉吟片刻,這會兒他還不想回去,明日就要啟程去云川,老爺子若知道他回了,必要喚他前去好一番囑咐,見他這副醉樣,少不得說教。
羅一見他家爺出神的片刻,眼睛一滴流,說道:“小的今兒在街市遇到了寶姑,看著精神有些不好,小的還沒見著她,她倒先見著小的,手上提著竹籃,里面裝著些菜蔬,轉彎抹角地問小的有關爺的近況。”
“小的自然沒說什么,她問了幾句后,從袖中掏出一把折扇,說是她自己糊制的,讓轉給爺,小的不敢收,她急得直掉眼淚,最后不忍,這便收了?!?/p>
羅一說著從腰間的衣袋里掏出一把折扇,雙手遞上。
羅疏將扇子拿到手里,展開,宣紙扇面,還提了一首淺白的相思小詩文。
畫個葫蘆藤上牽,
寫行小字手邊粘。
折起扇兒不敢開,
怕人笑我相思太淺。
羅疏合上扇子,拿扇柄敲了敲羅一的頭。
“你這油嘴兒收了她多少好處?”
羅一嘿笑道:“哪能收好處,奴才一心為大爺,再說,那婦人不過一寡婦,手里能有多大錢?!?/p>
那寶姑家住小河巷,她男人原是主子名下茶莊的伙計。
誰知是個短命鬼,在后院做活時,被屋檐掉下來的瓦片砸中了頭,當時人就沒了,莊上的掌柜給了些燒埋費。
寶姑嫌少,尋到茶莊哭訴,正巧當日他家大爺同幾名友人來喝茶,碰上了,見婦人哭得梨花帶雨,給了一筆豐厚的安葬錢和安身費。
這婦人也是有心,自那之后時常從茶莊經過,實是守望他家大爺,還真叫她遇到了幾次。
他家大爺又是個好頑的風流之人,那寶姑都眼含秋水遞春情了,他家大爺怎會不解。
之后,便歇宿在她屋里幾回,從來不曾虧待過她,賞錢給了不少。
只是他家主子并非長情之人,也就一陣新鮮,膩味后就撒開手,常常他抽身抽得干凈,那些女子卻牽掛著望眼欲穿。
那日,他在街上碰到寶姑,收了她一些銀子,趁著這會兒提一嘴,端看他家大爺念不念舊情,愿不愿去。
羅疏把折扇拿在手里轉了轉,說道:“去小河巷?!?/p>
羅一聽后,立馬應下,牽著馬往小河巷走去,走到巷子里的一院門前,羅一前去敲門。
門開了,門里站著一個年輕婦人,婦人見著馬上的男人,一雙杏眼生出光亮。
這婦人便是寶姑。
羅疏翻身下馬,寶姑提裙上前,施了禮。
羅疏抬了抬手,兩人一前一后進了屋,羅一知道他家主子今夜歇在此處,于是牽馬走出巷子在附近找了個腳店歇息。
寶姑見著羅疏簡直就像是天上掉下來的人兒。
自上次來過一次后,好長一段時間沒往她這里來,走之前他給了她一匣子的銀錠,這錢夠她吃喝一輩,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最開始他有言在先,不喜歡糾纏不清的女人,乖乖聽話,他不會虧待她。
她滿口應下,她更知道,這位爺在外面不止她一人,比她好看的有,比她嫵媚的有,比她有才情的更是不缺。
她唯有盡心小意來討他的歡心。
“大爺先坐,奴家給爺煮碗甜湯來?!睂毠寐劦盟砩嫌芯葡?,去了廚房,過了一會兒,端了一碗溫熱的清甜湯水。
羅疏看了她一眼,見其嘴上抹了艷艷的口脂,剛才還沒有,想是趁著熬湯的空當涂的,耳上多了一對水滴玉墜,面上新敷了薄粉,身上的衣物也換了。
換上一身亮色的中袖長衫,露出一截圓酥的腕子,上面套了一對金鐲,這鐲是他賞她玩的。
接著,他又掃了一眼屋室,不動聲色地將手里一口未喝的甜湯擱到桌上。
“奴知道爺喜歡整潔,所以這屋子收拾的干凈,不敢有一點的灰塵,連窗臺都擦出了亮?!?/p>
羅疏點了點頭,這才緩笑道:“近日可好?”
寶姑把嘴一撇,嬌嗔道:“大爺這是棄了奴家,怎的還問好不好呢?您不來,奴家哪有好的?”
說罷,走到羅疏身邊,倚他坐下,一只手攀上他的肩頭,將頭靠在他的胸前。
羅疏笑了笑,并不言語。
寶姑仍沉溺在男人到來的喜悅中,想借機博得他多一分的憐惜。
可她想錯了一點,羅疏這人,他若對你有耐心,你泣訴幾句,他心情好時樂得哄一哄,若是沒了耐心,他哪管你那多。
“奴常往茶莊,盼眼等著大爺出現,回到家中,也在門下立著,日日盼您前來,大爺可是把奴給忘了?”婦人握著手往羅疏肩頭敲了一下。
羅疏已是忍她一回,誰知他不作聲,她越發來了勁。
他到這里不是來聽她哀怨的,明日要起身去云川,今夜只想找個地方睡一覺,這婦人忒不自知,當他是誰,是她自家漢子?當下站起,冷聲道:“回了,你早些歇息。”
寶姑先是呆愣了一回,繼而面上一紅,想要開口留人又拉不下面子,只在那里咬著唇,紅著雙眼看著他。
羅疏只當沒看見,起身離開了,任婦人在后面嗚咽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