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么表情,但一定是不好看的,她也不愿去看他,側身從他身邊錯過,才走沒兩步,身后響起說話聲。
“吉阿兄,江阿姐是不是不喜歡我?”
“不會,她只是心情不好……”
“江阿姐為何心情不好?”
“因為她……”
江念進到院中,兩人的說話聲便聽不真切。
用罷晚飯,江念沐洗畢,坐在院子里納涼。
秋月坐在一邊為她剔果殼,再將剔出的果仁放到小盤中,珠珠則搬了一張杌子坐到江念身后,將女人半干半濕的發絲鋪在自己的腿窩里,理開,拿著小蒲扇慢慢打風,讓發絲干得快些。
女孩兒將手穿插在如墨的發絲間,先時手間帶著微濕的水漬,在她的小扇和院中晚風的拂弄下,發絲慢慢變輕,變柔軟,像是一堆干爽細膩的金沙從指隙流過。
江念吃著果仁,喝著涼飲,吹著晚風,心里空著。
這時,院門開了,呼延吉走了進來,坐到江念對面。
秋月給珠珠睇了一個眼色,兩人退回房中,將院子空出來給他二人。
江念木著臉,并不理呼延吉,從盤里拿過一粒果仁放入嘴里,咯嘣咬了一下,又拿過涼飲喝了口。
她不說話,他便也不說話,兩人就這么坐著,終是江念忍不住,開口道:“怎的?小葉山不好玩?”
這話中多少帶了些酸意。
“玩得應該很開心罷,你們年紀相仿,在一起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她年紀又小,且乖巧伶俐,誰見了不喜歡呢,你肯定也是喜歡的,是不是?”
江念想聽些什么,又害怕聽到什么,然而對面之人只是不言語,一顆心擰得難受。
呼延吉默然了一會兒,抬眼看向江念,說道:“明日我便回王庭。”
江念心里一突,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無措。
呼延吉繼續道:“我會帶真兒一道走。”
江念感覺兩腮很重,那兩坨肉像要從臉部分離出去,她想要回以一笑,輕松地說些什么話,無論什么話,說出來就好,可她笑不出來,話也說不出來。
她好容易空下來,有了時間陪他,他卻要離開了。
今日她說的那些話,他必是聽到了,她說沒她點頭,他不會娶妻,可是一個轉眼,他便要回王庭,還是帶著真兒一起離開。
“為什么?”江念喃喃問道。
呼延吉默了一會兒,認真看向她,說道:“答案你不是已經知道了么,何必來問我?”接著又道:“我把一顆心拿到你面前,你卻不愿施舍看它一眼,從頭至尾都是我一個人在使力。”
江念一怔,會過意來,他說的是那本綠皮書,他特意從王庭取來給她,直到現在她也沒有翻看一眼。
男人眼睛落到她手上纏著的紗布,不愿再多說什么,起身走回屋子。
這一夜,江念沒闔眼,她想去敲響他的房門,想問問他,要問什么,她也不知道,就是想聽他說話,可她終是忍住了,她不允許自己做這么下臉的事。
他這么抽冷子來一下,是什么意思。
因一夜沒有好睡,次日江念便沒起早,迷迷蒙蒙窩在床上,直到聽見對面門扇開闔響,那要死不活的瞌睡一下就醒了。
衣也不披,慌張趿鞋下床,隔著門板,立在那里。
熟悉的腳步聲從門前來去了兩趟,然后響到院中,接著秋月的聲音傳來:“阿姑起了么?阿郎要走了。”
江念走到窗榻邊,坐下,透過紗窗不高不低地回了一聲:“今日身上不好,便不相送了。”
然后那熟悉的腳步聲出了院門,一點點遠去。
就這么走了?
江念仍有些怔怔的,總覺得有些不真,可就這么發生了。
秋月將做好的早飯擺到院子的桌上,對珠珠說道:“看看阿姑醒了沒有?”
珠珠應下,走到房門前。
“念念阿姐,起……起身了么?”
江念仍呆坐在窗榻上,烏云松斜,對敲門聲置若罔聞。
院子里響起秋月刻意壓低的聲音:“還沒起么?”
另一邊沒有說話,應是搖頭回應了。
就這么的,江念不知坐了幾時,直到聽見灶房里“滋啦——”聲響,才發覺自己從早上坐到了午時。
她起身,腦子昏沉沉的,如同里面填滿石頭,石頭縫里灌滿水。
于是慢慢走回床榻,想要再躺一會兒,想到什么,忽然頓住腳,扭過身快步走到妝奩前,從抽屜里取出一把鑰匙,然后走到墻角的立柜前,打開,里面躺的正是那本綠皮書。
江念將書取出,走回窗榻邊,踢鞋上榻,將書擱于桌案上,手指在綠皮書上摩挲了一會兒。
書頁重啟,那些故事再次展現眼前。
上次,她就是看到這里終止,他說,他每有創傷便尋到她的面前,尤喜觀她嗔罵那些欺辱他的仕宦子弟,他口口聲聲喚她阿姐,心底卻譏她憨直,諷她愚婦,更是惡語“誰家若聘此蠢婦,豈不無妄之災?”。
后一段,又羞辱她是花孔雀,說她是孔雀苑的雀兒,孤高自許,目無下塵。
江念吁出一口氣,待往下翻去,房門再次被敲響。
“阿姑,起身了嗎?午飯好了,起來吃一些罷?”
是秋月的聲音。
“你們吃,不必管我,我再躺會兒。”江念回應道。
打發了秋月,江念靜了靜心,翻開下一頁,繼續往后看去,后面記錄了他的日常,譬如每日練功,身上又受了多少傷,又如何被師父責罵,他又是怎么在心里罵回去的。
江念噗嗤笑出聲,笑里有淚。
教呼延吉習武的師父是個武功極高深的人,是呼延吉的兄長遣派來的。
此人是后來才來的大梁,之所以派他前來,是因為發生過一件事,呼延吉左肩窩的傷痕就是那一次留下的,那次的事情……江念不愿去想,也不愿再提。
這一會兒,江念看著書上的文字,細細看著,連同他日常生活的瑣碎小事。
他說,他將心捧到她的面前,她卻連看也不愿意看一眼,她現在看了,很認真地在看。
終于寫到她了,江念有些緊張,好像孩子收到一份心愛的禮物,掀起一角看一眼,看出一個大概的影兒,再將它完全展露出來,細看真切。
“春日正濃,不少人出城踏青,只見那郊原曠野,景物芳菲,千花萬蕊,仕女游人不斷。
我叫上江軻,江軻又叫上他阿姐,乘車出行郊外賞玩春景,到了地方,是一片極為廣闊的郊野,仆從們開始燒水煮茶,并支桌擺放果品小食。
江家女郎走來問我可會御馬?我鬼使神差地說了兩個字‘不會’,她說她可教我,我同意了,并非想讓她教我御馬,而是想觀其劣技,殊不知,我自蹣跚學步,便開始翻爬馬背。
她從如何上馬,如何踩鐙,再到騎姿、起停、控速,無不細致一一教導,我見她額沁薄汗,十分認真的模樣,竟也有些認真起來。
這江家女郎怎的對我這般殷勤,莫非傾心于我?我不過十歲,想來應當不是。”
江念看到這里,笑也不是,氣也不是,小小兒郎腦子里在想什么?
正在這時,秋月的聲音從門外再次響起:“阿姑,對過房里可清了?”
江念怔了怔,說道:“清掃了罷。”
在秋月和珠珠的低語中,江念繼續往后翻看……
中間又是一些生活瑣事,無非是他怎樣被師父逼迫習功,還有怎樣懲治那些欺辱他的王孫權貴。
江念就這么慢慢地細看著,給自己倒了一盞茶,喝了一口,再翻過一頁,那一頁沒別的,只有一句話,不,不只那一頁,是左右攤開的整面,只有一句話。
“輾轉數日,終省得,江家女郎屬意于我。”
江念一口茶水差點噴出,心里罵道,你從哪兒看出來我屬意于你?就這么突突來一下。
她怕自己錯漏了什么細枝末節,又翻到前面再細看,都是他罵天咒地的話,再無別的,怎么就突兀冒出她屬意于他的想法,毫無根由。
真是氣煞人。
女人卻不知,自己的嘴角始終帶著笑,往后再看,又是一頁。
“江家女郎,脾性不乖,只有姿容勉強可入眼……”前面仍是一番貶責,直到最后一句,“如此愚婦,安得為長兄婦?若吾兄娶之,豈非坑害兄長,罷了,罷了,日后我自娶之,代兄擋災厄。”
江念看了先是一怔,有些接不上,這前前后后完全不搭呀,前面還罵她,怎么就要娶她了,還什么替他兄長擋災厄,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誰迫他了?
再后面的文字,她仍是被他嫌棄的,譬如嫌棄她喜歡的膚淺事物,又不自量力地好為人師,還有她在別人口里如何嬌墮,可那嫌棄的口吻卻并不惹人討厭。
她突然感知到,若不是時刻關注她,他怎能知道得這樣詳盡。
“江念,你沒有心……”
這又是什么,突然來這么一句,聯想當時況景,將記憶縫合,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