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腳放緩,變得纏綿起來,茶棚檐滴落一串串水珠簾,將這一方隔起小小的幽秘。
茶棚下,男人背立著,他的身后是潑黛青山,他的身前是流緒微夢,頸間玉臂輕環。
女人濕皺的薄褲下是兩條豐長的腿兒,架在男人兩側的腰際。
江念一手推開身前人,細喘道:“嘗好了么?”
呼延吉咂摸著嘴,沉思片刻,再次落到女人的唇畔,含糊道:“不夠……”
江念嗔笑著避開他,秋波輕斜:“我有正經事問你。”
呼延吉“唔”了一聲,不太將她的話聽進去,一心只在那軟軟的香唇上,他等這一日,不知等了多久,夢里倒是有過,然而每每關要之時就醒了。
“你不是回王庭么?還帶著真兒一道?”江念問道。
“本來是要回王庭的,又丟不下你這邊,至于那丫頭嘛,我讓人送她回安城了。”
他先時那樣為的就是激一激她,江念這人在感情方面太被動,恨不得人把東西嚼碎了喂到她嘴里,他若一直溫溫暾暾,不知要等要猴年馬月。
若不下一劑猛藥,她根本不會看那綠皮書,他又不好直截了當告訴她,救她,本是他心甘情愿,若以此為由讓她隨自己回王庭,有挾恩圖報之嫌,意味就變了。
“送回安城?”
呼延吉點了點頭,笑道:“我只說帶她走,又沒說帶她回王庭,你那日不是振振有詞,我娶妻得你點頭么?”
“那可不是,你都要求我了,我也得管管你,這樣才公平。”
他一日不娶,她一日不嫁,這種事總不能是單方面的。
江念覺著好似漏了什么,一時間又想不起來。
此時天色逐漸放晴,只有細雨濛濛,呼延吉把江念抱上馬背,然后解開拴繩,翻身坐到她的身后,就這么慢慢在細雨中行著。
“想起來了。”女人的聲音在細雨中響起。
男人“嗯”了一聲,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真兒就這么甘愿被你送走?”
江念看得出來,那丫頭是真心喜歡呼延吉,可話說回來,他這么個人,很難讓女子不傾心。
“走不走由不得她。”
原是真兒家預備從安城舉家搬遷至定州,定州并入夷越,生出許多商機,正巧真兒父兄得到一個絕好的營生,便往徽城來信,讓家中仆人帶她速回安城,再一道去往定州。
自然了,定州城的絕好營生,脫不離呼延吉的手筆,從真兒到徽城之始,呼延吉就著人手安排此事,算是他利用她做出的一些補償。
他不能強行帶江念回王庭,自己又離不得她,只能使些手段,既然是手段,肯定不光明,不過呼延吉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么好人。
世上吃虧的多半是好人,在他看來,好人同傻子是對等的。
“吉阿兄,真兒可不可以伴在你身邊。”少女滿眼希圖,只要他說“可以”,她就留下。
這幾日相處,她真的很開心,只要看見他,她就是開心的,她喜歡聽他松懶的腔調,喜歡看他笑,雖然他不常笑,他不笑時,她總能逗著他笑一笑,他一笑,她就更開心了。
可她也看出,他的笑多少有些敷衍和心不在焉。
呼延吉并未多說什么,而是給仆從睇了一個眼色,讓他們攙扶人上馬車。
少女怎甘愿就這樣離開,揮開丫鬟的手,說道:“吉阿兄這么著急送真兒走是因為江阿姐的話么?說什么她不點頭,你就不會娶妻,真真是可笑,她一個梁人,又無血緣,有什么資格管你!”
女子心底早有不滿,繼續道:“她那樣大的年歲,自己不婚嫁就算了,還要拘著你,是何道理?!”少女全然沒注意到對面男子的面色,“我聽聞梁國有律,女子‘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超齡未婚者違背禮制,使長吏配之,她一梁女落入夷越,為何?差不離就是為了逃避罪責。”
少女說罷,怨嗔地看向呼延吉,希望他能寬解她一番,讓她不要同他這位養姐計較,他的這位養姐根本不算什么,管不得他,她也不值得為了一個梁女生氣。
然而,男人的眼是靜的,靜得看不見一點光動:“知道她為何這個年歲仍沒嫁人?”
“為……為何……”
“她不嫁人,是因為我不許,我不許她嫁人,可懂?”呼延吉再問,“知道我為何不許她嫁人?”
少女怔在那里,說不出一句話來。
男人自然一笑,俯身到少女耳邊:“就是你想的那樣……”說罷,抬手一招:“把人送往安城。”
兩名丫鬟上前,將呆滯的少女請到馬車內。
這之后,呼延吉回了桂花巷,得知江念獨乘一騎去往京都,又拍馬追去。
他略去一部分,擇其簡要說了,江念知曉大概后也不再追問。
兩人就這么共乘一騎回到桂花巷。
此時,院中不止秋月和珠珠二人,還有一人,正是呼延吉的親隨,阿丑。
秋月見他二人渾身濕答答地回了,忙同珠珠去灶房燒水,阿丑則在一邊隨時應候。
待熱水備下,兩人歸房各自沐洗,然后換上干爽的衣物。
珠珠在灶房熬煮了姜湯,盛入碗中,秋月和阿丑分別端給自家主子。
秋月將姜湯遞到江念手里,見她接過,慢慢喝了幾口。
“阿姑,需要放糖霜么?”
江念抿唇笑道:“不必,是甜的。”
甜的?姜湯怎會是甜的。
女子嘴角噙著笑,不知想到什么,腮上透出一抹淡淡的紅。
這時,屋門響了兩響,江念看去,就見呼延吉倚在門欄上。
秋月忙收了湯碗退出房屋。
呼延吉走到江念跟前,笑問道:“姜湯是甜的?”
江念點點頭。
“怎的我的姜湯是辣的,你的卻是甜的,莫不是你說謊。”
“可是奇怪呢,這次怎么不一樣。”
呼延吉坐到她的身邊,想了想:“怎么個甜?”
江念笑道:“就是甜么,還能怎么個甜,我哪里說得出來。”
“你既然說不出來,不如讓我嘗一嘗……”男人的目光落到女人的唇上。
江念笑著推開他:“莫要胡鬧。”
呼延吉怕她生惱,不敢對她太過輕浮,惜愛中不自覺帶上三分敬重,就如她說的,他自小喚她一聲阿姐,心底除不去一個“敬”字,他想在她身上放肆、撒野,又怕唐突了她。
“跟我回王庭,好不好?”男人說道。
江念低頭想了想:“可我不想當奴姬,不想沒有身份,一個真兒就讓我醋成這樣,以后你身邊不定還會有什么人出現,那個時候我該如何?”
“阿姐,我說不準以后,就算現在給你保證,那也是虛的,空口白話我不愿說,但我們試一試,試一試,好不好……”
對其他人,好話歹話,真話假話,他信口拈來,只要能達到目的,但對江念不行。
他看著她,說得那樣認真,他說試一試,他在等她點頭。
江念突然悟得,一直以來她想要的是呼延吉單方面的給予,而她呢,像個精明的商人,不愿奉上本錢,還想做穩賺不賠的生意。
他將她護在羽翼之下,她卻不愿陪他共度,只是一味地索取,她連一步也不敢踏出。
他想同她走下去,那她要不要也試一試,在他們二人的關系上使出幾分氣力,至于結果如何,誰知道呢。
“阿姐……”呼延吉喚了她一聲,輕聲道,“陪在我身邊。”
江念微笑點點頭,算是給了回應。
男人歡喜得了不得,一把將女人抱起,在房里轉起圈,這還不算,又要拉鉤:“說好了,以后不許拋下我一人。”
江念覺著幼稚,不愿伸手,卻被呼延吉強行勾出小指,環住。
小指連心線,勾月作玉環,二人用最輕盈的姿態,對抗最沉重的無常。
石兒祿自打那日敗于延吉的歪理下,倉皇而走。
他責他,兔子還不吃窩邊草,他反譏,他又不是兔子,更是直言,江念若一輩子不嫁人,他便養她一輩子。
石兒祿不是笨嘴拙舌之人,并非他說不過延吉,而是他不愿承認,江念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江念自己卻并不知情。
連他都不得不承認,他同延吉行止間真有幾分相似,特別是兩人起笑時,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恰到好處地漾著漫不經心。
可這并不能說明什么,那日他走得太過草率,該當面問一問江念,興許是延吉小子單方面對他阿姐起邪念。
而江念對自己有好顏色,可能始于他同延吉的三分相似,因像她的親人,不自覺生出親近之意,但這不能全盤否認江念對他的心意。
石兒祿越發肯定自己的想法,今日再次上門,想親口問一問江念,他始終執著于他們二人的初次相遇。
那個時候,她明明看向了他,還對他笑,他常向人說起梁國女郎之絕色,卻從未提及這一節,好似心底不可言說的秘密,不愿與人分享。
試想想,機緣之下,如同天人一般的上國貴女目光飄向你,還對著你笑,是種什么感覺,對某些人來說,便是一輩子忘不了,不時還會從記憶中調出來,品味一番。
“你主子呢?”石兒祿見院門未關,徑直進到院里,只有一個十歲出頭的小丫頭。
珠珠見了來人,說道:“我去……去……”
石兒祿本就不是個耐心之人,再加上珠珠口吃,哪里等得了,兩步跨上臺階,走到江念的房門前。
房門半掩,門里門外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響,石兒祿不自覺放輕腳步,探頭往里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