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俠影 第42章 選擇

深淵不見天日。

只有風(fēng)聲，血腥氣，和五個人的喘息。

尸體是溫的。

溫?zé)岬难瑥男目谀莻€猙獰的窟窿里汩汩流出，像一條紅色的蛇，蜿蜒爬過冰冷的石地，纏上了林巧的膝蓋。

她的膝蓋早已麻木，可那股濕熱的觸感，卻像烙鐵一樣燙穿了皮肉，直抵靈魂。

血腥味混合著死亡獨有的陰冷，鉆進她的鼻腔。

她開始發(fā)抖。

她不敢抬頭。

因為有些人的臉，是不能看的。

看一眼，就會折了心氣，丟了性命。

她怕自己一抬頭，就看見裴麟那張掛著殘忍的笑臉。

更怕看見那把刀。

那把隨時能讓自個兒脖頸開出一朵血色花來的刀。

這幾日的時間，她已經(jīng)將四部《無常經(jīng)》看得真切。

可武道之學(xué)并非是讀書識字。

越學(xué)，她越感覺害怕。

她沒有殺過人，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將自己這一身的本事釋放出去。

姜東樾學(xué)的身法篇，可以讓利用內(nèi)力，快速地移動。

裴麟學(xué)的破法篇，通曉人體脈絡(luò)，他知道如何破去人的內(nèi)力，如何一擊致命。

甚至可以刺入對方身體無數(shù)劍，還讓那人痛苦的活著。

她越了解，越害怕。

裴麟的刀，就那么橫在半空中，紋絲不動。

刀尖上，懸著一滴血珠。

殷紅。

飽滿。

那滴血珠子像是通了人性，固執(zhí)地遲遲不肯落下。

裴麟的目光從那具尸首上挪開，又越過了跪在地上抖成一團的林巧。

像兩枚淬了寒冰的釘子，死死釘在了那個角落里。

趙九。

一時間，連空氣都像是被凍住了。

壓得人喘不過氣。

所有還活著的人，目光都匯聚于此。

這個被死亡與挑釁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慕锹洹?/p>

一直置身事外的姜東樾，那雙看什么都像是看死物的淡漠眸子里，頭一回，泛起了一絲真正的興致。

像是嫖客看到了一個躺在地上的女人。

他想看看，這個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安靜得像塊茅坑里的石頭的趙九會怎么做。

更深的黑暗里，還有一道視線。

桃子的視線。

她像一只在懸崖邊徘徊的貓，審視著每一個人，掂量著每一種可能。

她還不想死。

風(fēng)聲。

只剩下風(fēng)聲。

趙九沒有去看裴麟。

他的目光很低，落在了腳邊那具尸首上。

他看見了她臉上尚未散盡的驚恐。

他看見了她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那雙瞳孔里，清清楚楚地倒映著一張屬于裴麟猙獰的笑臉。

趙九緩緩抬起了頭。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這片深淵，穿透了眼前的裴麟，望向了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沒有憤怒，沒有恐懼，甚至沒有一絲殺氣。

此刻，趙九的心里，那本被他用無數(shù)死人骨頭拼湊起來的《無常經(jīng)》，正無聲地一頁一頁飛快翻動。

他看見了裴麟出刀時，手腕微不可察的抖動。

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陰邪之氣，是如何在經(jīng)脈里流轉(zhuǎn)，如何催動著那把毒蛇般的刀。

他也看見了破綻。

那不是招式上的破綻。

只要是人練的招式，就一定有破綻。

但裴麟的破綻，在心里。

那是一種人在極度自負(fù)與猖狂之下，才會從骨子里流露出的東西。一種屬于“人”的破綻。

要破開心里的破綻，需要一把比他更快的刀。

或者說，需要一個比他更純粹的人。

趙九在等。

等那把刀。

裴麟的耐心顯然不太好。

他覺得自己的耐心，正在被眼前這塊茅坑里的石頭一點點磨光。

他決定不等了。

他手中的刀緩緩抬起，刀尖調(diào)轉(zhuǎn)直指跪在地上的林巧的后心。

他要用這個女人的慘叫，來給這場無趣的對峙開個好頭。

可就在他的刀尖即將刺破皮肉的那一瞬。

一道黑色的影子，像是一縷憑空生出的風(fēng)，毫無征兆地從他的眼角余光里一閃而過。

快！

一種致命的危機感，像雷電般劈進了裴麟的腦海。

他的身體甚至比他的念頭更快。

他猛地收刀，身形如鬼魅般向后暴退。

可他聽見了。

一聲凄厲的慘叫。

是裴江。

裴麟豁然轉(zhuǎn)身。

他看見了。

姜東樾。

那個一身黑衣，干凈得像個讀書人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了他弟弟裴江的身后。

他的劍，此刻正安安靜靜地橫在裴江的脖頸上。

那是一把很漂亮的劍，纖塵不染，像一道秋水。

可現(xiàn)在，這道秋水卻是一道隔開了生與死的界碑。

他甚至不敢喘氣。

他怕一口熱氣，就會讓腦袋搬家。

“哥……”

裴江的聲音帶著哭腔:“救我……”

裴麟的瞳孔在那一瞬間劇烈地收縮。

那張陰鷙的臉上，第一次浮現(xiàn)出驚駭。

他想不通。

十幾步的距離，他是怎么過去的？

他死死地盯著姜東樾。

姜東樾卻仿佛沒有看見他能殺人的目光。

他的視線甚至沒有在裴江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上多停留哪怕一息。

他的目光越過了所有人，落在了趙九身上。

他的眼神里，帶著一絲失望。

他失望的是趙九沒有出手。

趙九分明是看見了裴麟的破綻，卻選擇了等。

等他這把刀，來替他劈開這個僵局。

這無疑是最聰明，也最穩(wěn)妥的選擇。

可這在高傲的姜東樾看來，卻終歸是少了幾分一個真正劍客該有的鋒芒。

不過也無所謂了。

姜東樾緩緩收回目光，終于舍得正眼瞧一瞧如臨大敵的裴麟。

“想做無常使的人，身上怎么能有弱點這種東西。你帶著他，就像一個劍客在自己的劍鞘里，藏著一塊會硌著手的石頭。”

他的劍，微微一動。

一道細(xì)微的血痕，出現(xiàn)在裴江的脖子上。

“他會害死你，而你，也會害死他。”

姜東樾的聲音頓了頓，那雙淡漠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真誠且近乎悲憫的情緒：“不如……我來幫你。”

幫你。

把這個弱點。

從你的性命里。

干干凈凈地剔除出去！

裴麟的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

他死死盯著姜東樾：“你想要什么？”

只要有價碼，就還有的談。

這是世上的規(guī)矩。

姜東樾卻笑了。

他像是聽到了一個最好笑的笑話。

“我？”

姜東樾微微偏了偏頭似乎真的在認(rèn)真思索。

那柄懸在生死線上的長劍，也隨之輕輕晃了晃。

“我什么都不想要。”

姜東樾的回答，像一塊巨石，狠狠地砸在了裴麟的心湖上：“我只是單純地覺得，一個不純粹的殺手，不配站在這里。”

他看著裴麟那張瞬間變得煞白的臉，嘴角的笑意又濃了幾分。

“不過……”

他的話鋒一轉(zhuǎn)，像是在給一個死囚最后的恩典。

“看在你刀法還算有趣的份上，我可以給你一個選擇。”

“你，或者他。”

“你們兄弟二人，只能活一個。”

“你來選。”

這不是選擇。

這是誅心。

他要裴麟親手?jǐn)財嘧约鹤詈蟮那楦校兂梢粋€和他一樣，孤零零只剩下一把劍的瘋子。

憤怒。

極致的憤怒像火焰般在裴麟的胸膛里燃燒，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燒成灰燼。

可他不能動。

初出茅廬的少年終究是為自己的疏忽付出了代價。

他死死地咬著牙，舌尖都被自己咬破了，滿嘴都是血腥氣。

他逼著自己去看姜東樾的眼睛。

他要從那雙眸子里，找到一絲破綻，找到一條能讓他翻盤的生路。

可什么都沒有。

那雙眼睛倒映不出任何光亮。

就在裴麟被這道無解的難題逼入絕境。

就在姜東樾享受著這場貓鼠游戲帶來的快感。

就在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兄弟相殘的戲碼所吸引時。

沒有一個人注意到。

那個一直像礁石般沉默的男人。

動了。

他甚至沒有去看一眼姜東樾那邊的鬧劇。

他的眼睛，從始至終，都只鎖定著一個人。

裴麟。

他一直在等。

等的。

就是這個瞬間。

等裴麟的心神，因為他最在乎的東西，而出現(xiàn)最致命的松懈。

現(xiàn)在，這個機會來了。

趙九只是向前邁了一步。

就是這一步。

噗。

正享受著一切的姜東樾，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一截刀尖，從裴麟的胸口透了出來。

從他親手畫在胸口，用來挑釁趙九的血跡處，分毫不差地穿了出來。

血，順著冰冷的刀鋒，一滴，一滴，落下。

“哥！”

裴江嘶吼著撲向了自己的哥哥。

姜東樾沒有攔他。

這張牌，已經(jīng)沒用了。

趙九低著頭，看著雙目充血，死死瞪著自己的裴麟，忽然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很難選。”

“我?guī)湍氵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