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年暑氣到。
不過,比天氣更燥熱的是胡亥公子府邸里彌漫的得意與喧囂。
始皇帝東巡,留下大公子扶蘇與丞相李斯輔政,但真正在咸陽城里抖起威風的,卻是即將十四歲、因“精熟獄法”得了父皇幾句口頭嘉獎的二公子胡亥。
“蒙摯!”胡亥的聲音中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尖銳和皇子的驕橫,瞬間就沖進了皇城中那間禁軍統領值房內,也根本不理會這里正在議事的人。
他一身華貴的深衣,金線在領口袖緣閃爍,下巴微抬,仿佛在施舍恩典。
年紀不大,身形卻已顯出幾分過分的圓潤,一張臉盤肉乎乎的,帶著被驕縱慣了的頤指氣使。
“父皇允我的生辰在明樾臺設宴,普天同慶!我聽聞大哥曾為父皇獻‘百兵戰舞’,甚得圣心。我這次也要瞧瞧!要一百個禁軍,給我跳得威武雄壯些!讓那些送禮的富商、外鄉來的官員都開開眼!”
蒙摯本端坐在案后,此刻不得不站起身。
玄色甲胄包裹著他挺拔如松的身軀,更襯得他面容冷峻,劍眉如墨,一雙眸子沉靜得如同深潭。
他比胡亥高出許多,投下的影子幾乎將少年公子籠罩。
他微垂著眼瞼,掩住眸底一閃而過的厭惡。
明樾臺,那種章臺楚館,聲色犬馬的地方,讓秦國的精銳去那里演武取樂?
當年,公子扶蘇是因蒙恬將軍取得了大戰的勝利,特別編舞為始皇帝獻上祝賀。而如今,卻是要給這個不學無術的二公子胡亥慶賀生辰,簡直是荒謬!
他沉聲開口,聲音平穩卻帶著威嚴之感:“二公子,禁軍職責在守衛宮禁與咸陽安危,非是……”
“非是什么?”胡亥不耐煩地打斷,胖乎乎的手指“篤篤”地敲著蒙摯的桌案,顯出十足的急躁,“趙府令說了,父皇都點頭了!怎么,小蒙將軍是覺得我胡亥、二公子我的面子,不值得你麾下百名軍士舞一回槍棒?”他湊近一步,帶著隔夜酒氣的呼吸幾乎噴到蒙摯臉上,“還是說,你只聽大哥的,看不起我這個弟弟?”
蒙摯下頜線繃緊。
趙高……又是這個趙高!
他深知胡亥背后的推手是誰。
如今,皇子們日漸長大,背后的勢力也越發用力。
就算是彼此不說,明眼人也全都看得出來。
始皇帝看不到么?只是故意放任而已。因為他覺得自己還能夠控制得住,江山還在自己的手中。
蒙摯身姿依舊挺拔,抱拳行禮,動作標準卻透著無法逾越的距離感:“末將不敢。公子既得陛下首肯,末將自當遵命。百名軍士,三日后明樾臺待命?!?/p>
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尋常公務。
“這還差不多!”胡亥這才滿意地哼了一聲,拂袖而去,留下一室未散的脂粉與酒氣混雜的濁味。值房門口候著一大群低眉順眼的宦官和宮女,簇擁著他那圓滾滾的身影離開,尾巴拖得老長。
等到這個消息傳到咸陽城外禁軍大營尚發司那間彌漫著草藥和汗味的營帳時,早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荊元岑正罵罵咧咧地揉著他那條每逢陰雨天就酸痛難忍的瘸腿。
“他娘的!不去!老子這腿,走不動!”他抓起油膩的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劣酒,試圖壓下腿骨里那鉆心的疼。
阿綰默默蹲在一旁,仔細地用熱巾帕給他敷著膝蓋。
營帳里光線昏暗,暑熱在草藥的蒸騰下越發難耐。
尚發司的那些人受不得這個味道,全都出去找涼快的地方閑聊去了。只有阿綰守著荊元岑——此時的三伏熱帖對他的殘腿最是管用,能夠減輕疼痛。
不過,她聽著義父的抱怨,心思卻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揪住了。
明樾臺……那個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她刻意塵封的記憶深處。
那個雪夜逃離的地方,那個充滿了暖香與殘酷的金絲牢籠。
仿佛一瞬間,那些被刻意遺忘的、令人窒息的脂粉香氣,那些冰冷青石上跪著的姐姐們的身影,那些藏在華服錦袍下的骯臟目光……全都涌了上來,讓她心口一陣發緊,手心也微微沁出了冷汗。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快,咚咚地敲打著肋骨,帶著一種近乎恐慌的悸動。
“義父……”阿綰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放下巾帕,仰起小臉,努力壓下心底翻涌的異樣,眼中盛滿了懇求,“要不,您……您帶我去吧?”
“啥?”荊元岑差點被酒嗆住,猛地轉過頭,瞪圓了渾濁的眼睛,“你去那鬼地方作甚?腌臜!晦氣!”
“我……我有東西落在那里了?!卑⒕U的聲音更低,手指無意識地絞著粗糙的衣角,指節有些發白,“很重要的東西,是阿母……姜嬿給我的,一個……一個小漆盒。里面有我攢的幾枚半兩錢,還有……”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渴望和珍視,“還有我親娘留下的唯一一樣東西,一條……冠帶。就藏在阿母放舊物的那間耳房里?!?/p>
荊元岑皺著眉,渾濁的眼珠緊緊盯著阿綰略顯蒼白的小臉。
他知道那條冠帶,阿綰提過幾次,那是她對生母模糊念想的唯一寄托,是她心里最柔軟也最脆弱的地方。
他更清楚,這丫頭對明樾臺有多深的恐懼和厭惡,那是她拼了命才逃出來的魔窟。
能讓她此刻鼓起勇氣、壓下恐懼想回去的,絕不是幾枚錢那么簡單,只能是這條承載著她對生母念想的冠帶。
“不行!”荊元岑斬釘截鐵,語氣煩躁而堅決,“那地方不是你能去的!忘了當初怎么逃出來的?讓姜嬿那婆娘看見你,還不得扒了你的皮?骨頭渣子都不剩!”
“義父!”阿綰抓住他略顯粗糙的大手,眼圈瞬間紅了,帶著壓抑的哭腔,“求您了!就這一次!我偷偷進去,拿了東西就出來,絕不惹事!我認得路,知道那間耳房在哪,阿母……姜嬿那天肯定忙得腳不沾地,顧不上后面的!我保證!拿了東西,我立刻回來!”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荊元岑的手背上,滾燙。
荊元岑看著那雙蓄滿淚水、寫滿哀求、深處卻藏著無法撼動執念的眼睛,心頭一陣煩亂。
這丫頭平時看著溫順,倔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
他煩躁地抓了抓自己那亂糟糟、花白的頭發,又仰頭灌了一大口酒。
劣酒的辛辣直沖喉嚨,灼燒著食道,卻怎么也壓不下心底那點被這眼淚勾起來的、屬于老父親的無奈和心軟。
“唉……”他重重地、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粗戾,“小祖宗!老子真是上輩子欠你的!”他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警告,眼神卻分明是妥協了,“記??!緊緊跟著老子,一步不許亂跑!拿了東西立刻滾出來!要是敢惹出半點麻煩,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
阿綰破涕為笑,用力點頭:“嗯!嗯!我保證!謝謝義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