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三夜。
李鬼手和他那幫徒弟,就像是焊在了那臺老舊的C630車床上。鈦合金棒料在高速旋轉的主軸上,被一點點剝離、切削、打磨。刺耳的摩擦聲從未停歇,空氣中彌漫著金屬冷卻液與臭氧的混合氣味。
第一塊厚度均勻、光潔如鏡的TC4鈦合金板被車出來時,整個車間都沸騰了。
緊接著,是鉚釘。
李鬼手用剩下的邊角料,磨制了一把比繡花針還精細的成型刀。在那臺老掉牙的車床上,硬是手動進刀,一根根“雕”出了圖紙上那種帶著三道鎖緊槽的特種鉚釘。
當最后一批零件通過杜宇澤和龐清泉的聯合檢驗,所有人都累得癱倒在地。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亢奮。
“空中李逵”的骨架,終于被補全了。
“老沈!你的航電系統可以上了!”杜宇澤沖著車間另一頭喊道。
一個戴著眼鏡,氣質斯文的中年人走了過來。他叫沈青云,是廠里為數不多的電子專家,負責整個航電系統的整合。他推了推眼鏡,看著那些嶄新的蒙皮和強化件,眉頭卻微微皺起。
“小杜,這些零件……來源可靠嗎?”
他不是不信任207車間,而是他的工作性質要求他必須嚴謹到苛刻。航電系統是飛機的大腦和神經,任何一點機械結構上的不穩定,都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后果。
杜宇澤拍了拍身邊的機體:“老沈,放心。李師傅的手藝,比廠里最精密的機床還準。這些東西,就是從咱們自己的骨頭里長出來的肉。”
沈青云沒再多問,點點頭:“好。準備地面通電測試。所有人,清空駕駛艙和設備艙,我要開始走線了。”
航電系統的安裝,是比機械加工更精細的活。一根根顏色各異的線纜,被沈青云和他的兩個助手小心翼翼地穿過機體,連接到各個儀表和傳感器上。整個過程,安靜得只能聽見塑料扎帶“咔噠”的輕響。
終于,在又一個黎明到來之前,所有的連接都完成了。
“空中李逵”靜靜地停在車間中央,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鋼鐵巨獸。它的身體里,已經布滿了全新的血管和神經。
“各單位注意!”沈青云的聲音通過一個手持擴音器在車間里回響,“地面通電測試,倒計時三十秒!所有無關人員退到安全線以外!”
工人們自動向后退去,圍成一個大圈,每個人的呼吸都屏住了。劉闖緊張地攥著拳頭,手心里全是汗。李鬼手靠在一根柱子上,默默點上了一根煙,煙霧繚繞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杜宇澤站在沈青云身邊,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三,二,一!通電!”
沈青云猛地合上了電源總閘。
“嗡——”
一陣輕微的電流聲響起。駕駛艙里,數十個液晶顯示屏和儀表盤瞬間被點亮!柔和的綠色背光,清晰的數字和圖形,充滿了未來科技的美感。
“成功了!”劉闖第一個吼了出來!
“喔——!”
整個車間瞬間被巨大的歡呼聲淹沒。工人們互相擁抱,又蹦又跳,喜悅的淚水在布滿油污的臉上肆意流淌。
然而,杜宇澤還沒來得及高興,異變陡生!
駕駛艙里,原本穩定的儀表盤指針,開始像瘋了一樣劇烈擺動!液晶屏上的數據流瞬間變成了亂碼,刺耳的警報聲尖銳地響起,像一把把刀子扎進每個人的耳朵里!
“嘀嘀嘀——!!”
“高度錯誤!姿態錯誤!引擎超速!”
一連串的合成語音告警,讓剛剛還沸騰的車間,瞬間死寂。
“怎么回事?!”龐清泉臉色煞白。
“切斷電源!快!”沈青云的反應極快,他沖過去,一把拉下了總閘。
駕駛艙瞬間恢復了黑暗和寂靜,只剩下眾人沉重的喘息聲。
“媽的,我就知道!”劉闖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我們就是個笑話……”
絕望,比上一次來得更猛烈。
沈青云沖進駕駛艙,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他拿起萬用表和示波器,開始瘋狂地檢查。
“電源輸出正常!28伏直流,紋波系數小于千分之一!”
“1553B數據總線……總線信號……這是什么鬼東西?!”他看著示波器上那雜亂無章的波形,像是見了鬼,“全是噪聲!信號被什么東西給蓋過去了!”
“是干擾!強電磁干擾!”他的一個助手喊道。
沈青云立刻否定:“不可能!車間做了電磁屏蔽,所有航電線纜都是雙層屏蔽線!哪來的干擾?!”
他像一頭困獸,在狹小的駕駛艙里來回檢查,嘴里不斷念叨著:“沒道理……軟件仿真跑了一萬遍都沒問題……硬件連接也復查了三遍……這不科學……”
杜宇澤站在一旁,大腦飛速運轉。
他知道問題出在哪了。這套航電系統太先進了,它的數據處理速度和敏感度,遠遠超過了這架老舊飛機原本的設計。就像給一臺拖拉機裝上了F1的引擎,車架子根本承受不住。
但具體是哪里出了問題?
【系統警報:檢測到未知高頻寄生振蕩。來源:機體結構。】
杜宇澤心里一沉。寄生振蕩?
他立刻想到了一個可能。新的航電系統,需要一個絕對“干凈”的電氣地。而他們現在,是把全新的設備,安裝在了用老舊材料和手工零件拼湊起來的機體上。不同批次、不同成分的金屬,在微觀層面上的電位差,在高頻電路下,就可能形成一個微小的振蕩源。這個振蕩被航電系統放大,最終造成了整個系統的崩潰!
“老沈,”杜宇澤開口了,“問題可能不在線路,在接地。”
沈青云頭也不抬,語氣煩躁:“接地我查過了!所有接地電阻都是零!用毫歐表測的!你別來添亂!”
他作為電子專家的驕傲,讓他無法接受一個機械工程師來指導他的工作。
“不是直流電阻的問題,”杜宇澤堅持道,“是高頻阻抗。可能是某個結構件和機身大梁的連接點,存在接觸不良。”
“接觸不良?”沈青云嗤笑一聲,“幾百個鉚釘,上千個螺絲,你告訴我哪個點接觸不良?你找給我看?”
這確實是個無法解決的問題。用儀器去一平方毫米一平方毫米地排查,等找到問題點,黃花菜都涼了。
時間緊迫,杜宇澤沒有猶豫。
【系統,兌換“精密電路故障快速定位儀”!】
【確認兌換“精密電路故障快速定位儀(一次性)”?消耗積分:80點。】
【確認!】
杜宇澤感到一陣肉痛。這幾乎是他全部的家當了。但現在,他別無選擇。
他轉身沖進旁邊堆放雜物的工具間,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從一堆廢銅爛鐵里翻找起來。他找到了一節斷掉的萬用表表筆,從一個報廢的收音機上拆下來一個發光二極管,又扯了兩根電線。
他背對著眾人,假裝在鼓搗著什么。實際上,一個只有他能看到的,充滿科技感的虛擬定位儀界面,已經出現在他的視網膜上。
幾秒鐘后,他拿著一個看起來無比簡陋、甚至有些可笑的“工具”走了出來。就是一根表筆,尾巴上用膠布纏著一個二極管和兩根線。
沈青云看到他手里的東西,氣得差點笑出來:“杜宇澤!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玩這種東西?你當這是修收音機嗎?!”
“讓我試試。”杜宇澤的語氣不容置疑。
他走到駕駛艙旁,將那兩根電線搭在了航電系統的電源正負極上。然后,他手持那根奇怪的表筆,開始沿著新安裝的航電設備支架,慢慢移動。
所有人都屏息看著他這神神叨叨的舉動。
劉闖小聲對旁邊的人說:“杜工是不是瘋了?拿個破燈泡能找出問題?”
李鬼手吐掉煙頭,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杜宇澤的手。他不懂電路,但他看得懂人。杜宇澤此刻的專注,不像是在開玩笑。
杜宇澤的表筆緩緩劃過金屬支架。他的視網膜上,一個紅點正在隨著他的移動而閃爍。
【距離故障源:15.3厘米……】
【9.7厘米……】
【4.2厘米……】
【警告!已鎖定高頻振蕩源!】
就在表筆尖端觸碰到支架與機身大梁連接的一個鉚釘時,他手上那個用膠布纏著的發光二極管,猛地亮起了刺眼的紅光!
“就是這里。”杜宇澤用表筆的尖端,在那顆鉚釘上重重一點。
沈青云愣住了。他下意識地拿起萬用表,測了一下那個點的接地電阻。
“零歐……完全導通,不可能……”
“用砂輪機把這顆鉚釘和周圍的漆打了,重新加一條接地編織線,直接連到主承力梁上。”杜宇澤沒有解釋,直接下達了命令。
沈青云的腦子一片混亂,但他看著杜宇澤那篤定的樣子,鬼使神差地對他的助手喊道:“照他說的做!快!”
一個年輕的工人立刻拿來了角磨機。
“滋啦——!”
刺眼的火花飛濺。鉚釘周圍的油漆和氧化層被瞬間打磨干凈,露出了閃亮的金屬本色。一條銅質的接地編織線被迅速固定上去。
“好了!”
“再來一次!通電!”杜宇澤喊道。
沈青云咽了口唾沫,再一次,他的手放在了總閘上。這一次,他感覺那開關有千斤重。他看了一眼杜宇澤,然后猛地合上!
“嗡——”
駕駛艙內,所有的屏幕,再次亮起。
安靜。
絕對的安靜。
所有的儀表指針穩穩地指向零位,屏幕上的數據流清晰、穩定。一行綠色的系統自檢信息跳了出來:【AVIONICS SYSTEM CHECK:OK.】
三秒鐘后。
“哇——!!!”
比剛才猛烈十倍的歡呼聲,幾乎要掀翻整個車間的屋頂!工人們像瘋了一樣沖上來,把杜宇澤和沈青云團團圍住,拋向空中!
李鬼手站在人群外,看著被拋起來的杜宇澤,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他從口袋里摸出一顆自己親手車出來的鉚釘,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
沈青云被人流擠到一邊,他呆呆地看著那片被打磨過的機體,又看了看杜宇澤掉在地上的那個、由一根表筆和一個燈泡組成的簡陋工具。
他撿起那個“工具”,翻來覆去地看,腦子里一片空白。
不可能的。
這不符合任何他所知的電子學原理。
這簡直……是巫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