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周振華辦公室出來,空氣似乎都熱烈了幾分。
“瘋子,你們兩個都是瘋子?!鄙蚯嘣谱咴诙庞顫缮磉?,嘴里念叨著,可他自己的臉頰卻因為亢奮而泛紅。
“現在我們是一群瘋子了?!倍庞顫蓻]有回頭,腳步邁得又快又穩。
回到“先進技術預研與驗證中心”那間由舊倉庫改造的大車間,李師傅和其他幾個老師傅已經等在了那里。他們沒有圍上來問結果,只是看著杜宇澤和沈青云,那份沉默比任何詢問都更有力。
杜宇澤走到車間中央那塊巨大的移動黑板前,拿起一根嶄新的粉筆。
“諸位?!彼穆曇粼诳諘绲能囬g里回響,“廠長批了?!?/p>
沒有人歡呼。
幾個老師傅只是默默地攥緊了拳頭,骨節發出輕微的響聲。那是一種壓抑許久的力氣,終于找到了宣泄口的動靜。
“第一步,航電?!倍庞顫稍诤诎迳蠈懴逻@兩個字,“我們的‘龍雀’,現在就是個睜眼瞎。我要給它裝上一雙千里眼?!?/p>
沈青云接過話頭,他的語速很快,帶著一種技術人員特有的激情:“我們的目標,不是現有的那些測距雷達,我們要一步到位,搞脈沖多普勒雷達。”
“脈沖多普勒?”李師傅皺起了眉頭,他一輩子都在和各種機械打交道,對這些新名詞有些隔閡,“這玩意兒,跟我們現在修的那些,有什么不一樣?”
“不一樣?”沈青云苦笑一下,“李師傅,這么說吧,我們現在的雷達,看天上的飛機,就像我們用肉眼看。如果飛機藏在云里,或者貼著地面飛,它就看不見了。因為在它眼里,云和地面,都是一堆亂七八糟的雜波。”
他拿起另一支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個簡單的示意圖。
“而脈沖多普勒雷達,能從這一堆雜波里,把那個高速移動的飛機給揪出來。它看的不是目標本身,是目標的速度。只要你在動,哪怕你躲在山后面,它都能‘聽’到你?!?/p>
車間里一片寂靜。老師傅們聽得半懂不懂,但他們聽懂了一件事——這東西,很厲害。
“理論上是這樣?!鄙蚯嘣圃掍h一轉,表情嚴肅起來,“但工程實現,難如登天。信號處理、雜波抑制、動目標顯示……每一個都是一道坎。我們沒有參考,沒有圖紙,甚至連需要用什么元器件,都得自己摸索?!?/p>
一個年輕些的技術員忍不住開口:“沈總工,我前幾天看國外的期刊,上面說PD雷達的核心是高速信號處理器和行波管,這……我們連見都沒見過?!?/p>
“所以才叫預研?!倍庞顫傻穆曇舨淮螅瑓s壓過了所有的議論,“我們就是要造出我們沒見過的東西。沈總工,你來牽頭,把航電組的技術難點列出來,我們一個一個啃。”
“好?!鄙蚯嘣茟艘宦?,帶著人就扎進了旁邊的圖紙室。
接下來的日子,整個中心都變成了一個高速運轉的機器。圖紙室的燈徹夜不熄,車間里時常傳來爭論聲。
黑板上的公式和草圖換了一輪又一輪,廢紙簍里的圖紙堆成了小山。
問題很快就出現了。
“不行,這條路走不通?!鄙蚯嘣瓢岩化B寫滿了計算公式的稿紙摔在桌上,整個人都透著一股焦躁。他已經兩天沒怎么合眼,眼眶深陷。
“怎么了?”杜宇澤端著一杯熱茶走過去。
“雜波抑制?!鄙蚯嘣谱ブ约旱念^發,“我們設計的濾波器,理論上可以濾掉大部分固定頻率的地面雜波。但是,一旦考慮到風吹動的樹林、海面的波浪,這些‘慢速雜波’,我們的雷達就徹底瞎了。它分不清這是樹,還是一架低速飛行的直升機?!?/p>
他指著黑板上一組復雜的傅里葉變換公式:“你看這里,信號和雜波在頻譜上完全混疊在了一起。除非我們能把運算能力提高一百倍,否則根本不可能實時解算出來。但那樣的處理器,我們去哪兒找?”
周圍的技術員們也都沉默了。這是一個死結。他們用盡了所有已知的濾波算法,結果都是一樣。
車間里的氣氛,從最初的亢奮,開始變得沉悶。
杜宇澤看著一臉挫敗的沈青云,又看看黑板上那串讓他也頭暈的公式。他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回到自己那間小小的辦公室,關上了門。
他的頭也有些發脹,那些技術名詞和爭論在他腦子里打轉。他閉上眼睛。
【系統:兌換《脈沖多普勒雷達基礎原理精要》,消耗積分150點?!?/p>
一股清涼的數據流涌入腦海。杜宇澤沒有成為雷達專家,但他腦中瞬間清晰了幾個最根本的概念和解決路徑。他知道了該問什么問題。
他推門而出,再次走到失魂落魄的沈青云身邊。
“老沈,”他指著黑板,“我問個外行問題,你別笑話。”
“說吧?!鄙蚯嘣朴袣鉄o力。
“我們為什么一定要跟這些雜波硬碰硬呢?既然分不開,我們能不能讓它們自己變得不一樣?”
“什么意思?”沈青云沒聽懂。
“你看,我們的雷達脈沖,發射頻率是固定的,對吧?”杜宇澤用手指在空中畫著波形,“我們發射一個‘滴’,然后等它回來。如果我這次發射‘滴’,下次發射‘嗒’,再下次發射‘嘀嗒’……用不同的頻率或者重復周期去探測,那同一個目標,在不同探測下的回波,是不是就會有差異?”
沈青云愣住了。他像是被什么東西敲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改變脈沖重復頻率?”他喃喃自語,“用非固定的,交錯的脈沖重復頻率?”
“我不知道這叫什么?!倍庞顫蓴傞_手,“我就是覺得,用一種鑰匙開不了鎖,那就換幾種鑰匙試試?!?/p>
“交錯脈沖重復頻率……”沈青云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猛地搶過杜宇澤手里的粉筆,沖到黑板前,把之前的公式全部擦掉。
“如果使用高低兩種脈沖重復頻率(PRF)進行交錯發射……那么在第一個PRF下產生的速度模糊,可以在第二個PRF下得到解算……反之亦然!這樣一來,我們就不需要去硬性過濾雜波,而是可以通過算法,直接解算出目標的真實速度!”
他的粉筆在黑板上飛舞,一行行全新的公式和邏輯框圖被飛快地寫了出來。
“我們不需要運算能力提高一百倍的處理器!我們只需要改變發射邏輯,然后用現有的處理器,就能完成解算!天哪……天哪??!”
沈青云突然停下筆,他轉過身,死死地盯著杜宇澤,“這個思路……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瞎想的?!倍庞顫膳牧伺氖稚系姆酃P灰,“一個外行的胡說八道而已?!?/p>
沈青云不說話了,他只是看著杜宇澤,仿佛想從他臉上看出一朵花來。許久,他重重地點頭,把所有的疑問都壓了下去,轉身投入到新的計算中。
整個技術團隊被這個全新的思路點燃了。
絕望的氣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瘋狂的投入。
三天后,全新的技術方案出爐了。
在方案評審會上,沈青云站在黑板前,詳細闡述了“交錯PRF”體制的優越性和可行性。
“……所以,理論上,這條路是通的?!鄙蚯嘣谱鐾昕偨Y,整個會議室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太好了!沈總工,那我們馬上開始著手做硬件原型?”一個年輕技術員興奮地問。
“對,硬件?!鄙蚯嘣频呐d奮冷卻了一些,他拿起一張清單,“要實現這個方案,我們首先需要一個高穩定度的晶體振蕩器,一個可編程的數字波形發生器,還有最重要的,我們需要一塊高性能的半導體基片,來制造我們的核心處理芯片?!?/p>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根據我的計算,要承受這樣的數據吞吐量,我們至少需要……高純度的砷化鎵晶圓?!?/p>
“砷化鎵?”
這個名詞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會議室里所有的熱情。
空氣凝固了。
李師傅沉默了半天,才沙啞地開口:“沈總工,這東西……我只在國外的雜志上見過圖片。聽說比黃金還貴,而且整個國家,都造不出能用的吧?”
另一個負責材料的老工程師也面露難色:“我們廠里的材料庫,最好的就是高純硅。砷化鎵……我聽說12所的實驗室里有幾片樣品,還是從國外想辦法弄回來的,指甲蓋那么大,寶貝得不行。我們上哪兒去弄晶圓?”
剛剛還充滿希望的臉,一個個都垮了下來。
他們像是一群費盡千辛萬苦,終于設計出了一把絕世好劍的圖紙的鑄劍師,卻在最后發現,他們連燒火的煤和煉劍的鐵都沒有。
理論的突破帶來的巨大喜悅,被現實的工業基礎差距,撞得粉碎。
會議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杜宇澤沒有說話。他靜靜地聽著,看著每一個人的反應。
等所有人都說完了,他才站起來。
他走到沈青云身邊,拿起那份寫著“砷化鎵”的清單,折好,放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航電組繼續優化算法,把所有理論工作做到極致?!?/p>
他環視一圈。
“材料的事,我來解決?!?/p>
說完,他轉身走出了會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