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張廠長的臉已經不是白色,而是一種鐵青色。他沒有去看那個零件,也沒有去看杜宇澤,他轉過身,一步步走向那個剛才還在辯解的技術負責人。
那人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你剛才說,幾十個人簽字?”張廠長的嗓子像是破舊的風箱。
“是……是的,張廠長,流程……”
“流程!”張廠長猛地咆哮,聲音在巨大的機庫里回蕩,震得人耳膜發麻,“流程就是一張廢紙!現在,JY1的肚子里,塞著一坨屎!你告訴我,是哪個環節拉的這坨屎?”
技術負責人汗如雨下,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封鎖現場!”張廠長轉向身邊的人,“從現在開始,這個機庫,許進不許出!所有相關的工段、車間、倉庫,全部就地封存!任何人不準離開崗位!”
他的命令干脆利落,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殺伐氣。
“老李,”他轉向李衛國,“把這個東西,給我原樣拆下來。小心點,別留下新痕跡。”
李衛國點點頭,放下手里的重扳手,又從工具箱里拿出一套更精密的工具。
張廠長最后看了一眼那個軸套,轉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沈教授,宇澤,跟我來開會!”
張廠長的辦公室里,煙霧繚繞。
除了張廠長、沈青云和杜宇澤,還有兩個人。一個是穿著藍色工裝,神情嚴肅的中年人,他是廠紀委書記兼安保部長,龐清泉。另一個則西裝革履,坐在沙發上,氣度沉穩,正是之前在試飛現場出現過的王振。
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事情就是這樣。”張廠長把一杯水頓在桌上,水灑出來也毫不在意,“這不是事故,是謀殺。針對國家重點型號的謀殺。”
他看向龐清泉:“老龐,這件事,你牽頭。廠里所有部門,無條件配合你。我要你把這個藏在廠里的鬼,給我挖出來!”
龐清泉點點頭,沒說話,只是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本子。
“我建議”杜宇澤開口了,“成立一個專門的內部調查組。需要技術、經驗和執行力結合。”
“你說。”張廠長抬手示意。
“我負責技術分析,找出這個零件的來源和偽造手段。李衛國師傅,他熟悉廠里每一個角落和每一個人,負責實地排查。龐部長,負責紀律和審訊。”
張廠長看向龐清泉,龐清泉也看向杜宇澤。
“可以。”龐清泉吐出兩個字,算是認可了這個安排。在他看來,杜宇澤的提議很專業,沒有多余的人,分工明確。
“好,就這么定了!”張廠長一拍桌子,“我給你們授權,廠長級別的授權!你們可以查閱任何文件,問詢任何人,進入任何區域。誰敢阻攔,就地免職!”
一直沉默的王振這時開口了。他沒有看張廠長,而是看著杜宇澤。
“小杜同志,我想問一個問題。你是怎么第一時間就懷疑到那個零件的?”
辦公室里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
這個問題太尖銳了。在場的人都清楚,那個零件從外觀上看,完美無瑕。沒有裂紋,沒有形變,甚至連安裝都嚴絲合縫。
杜宇澤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能說自己有系統,更不能說自己是重生的。
“直覺。”杜宇澤選擇了最模糊也最無法反駁的答案,“我設計過很多次起落架,對關鍵承力點的應力分布很敏感。那個地方,總覺得不對勁。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警察,看到人群里的一個小偷,說不出為什么,但就是知道。”
這個比喻很奇怪,但很有效。
王振沒有追問,他只是微微頷首。“很好的直覺。張廠長,我同意宇澤同志的方案。這個調查組,必須盡快拿出結果。上面的壓力,會比我們想象的大得多。”
他的話讓張廠長臉色又難看了一分。
會議很快結束。龐清泉叫住了杜宇澤和剛剛被叫來的李衛國。
三個人站在辦公樓的走廊盡頭。
“兩位,現在我們是一個小組了。”龐清泉的語氣公事公辦,“我的方法是查人,查檔案,查關系網。你們有什么想法?”
李衛國悶著頭,抽著煙:“這活兒,不好干。廠里幾千號人,沾過這個零件的,從倉庫保管員到熱處理工,再到裝配鉗工,少說也有四五十個。一個個查,跟大海撈針一樣。”
“不,”杜宇澤搖頭,“范圍可以縮小。”
“怎么說?”龐清泉來了興趣。
“把那個零件給我。”杜宇澤說,“我需要單獨檢查一下。”
龐清泉看了他一眼,從一個物證袋里,將那個被劃出白痕的軸套遞了過去。
杜宇澤接過那個沉甸甸的金屬件,轉身走進一間無人的小會議室。
“老龐,這小子靠譜嗎?”李衛國看著杜宇澤的背影,問龐清泉。
“張廠和王主任都信他。”龐清泉回答,“我們就信一次。”
會議室里,杜宇澤把門反鎖。
他將那個冰冷的軸套放在桌上。
【系統,掃描該零件的全部制造工藝痕跡,與JY1標準件的工藝流程數據庫進行交叉比對。】
【指令接收。正在進行微觀形貌掃描……加工刀痕分析……殘余應力檢測……】
一連串的數據流在杜宇澤的腦海中閃過。他仿佛看到了一臺機床在運轉,一把錯誤的刀具,在以錯誤的轉速和進給量切削著這塊金屬。
【比對完成。發現37處工藝異常點。】
【綜合分析:該零件未使用高精度金剛石磨頭進行最終精加工,其表面加工痕跡符合硬質合金刀具特征。刀痕路徑模擬指向:第三車間,第四工段,CNC-7號數控機床。】
【進一步數據關聯:調取CNC-7號機床近期操作日志。發現一筆與該零件加工時間高度重合的非正常加班記錄。操作員:劉全。】
杜宇澤的瞳孔收縮。
劉全。
【系統,調取劉全的人事檔案及關聯信息。】
【劉全,47歲,高級技工。近期有大額不明資金流水,并與多個線上賭博平臺存在關聯。社會關系網絡中,存在與‘田偉軍’舊部下屬的間接聯系。】
田偉軍。這個名字像一根毒刺,扎進了杜宇澤的記憶里。前世,正是這個競爭對手,用各種卑劣的手段竊取了他們的技術,最終導致了整個項目的失敗。
原來如此。
杜宇澤打開門,走了出去。
龐清泉和李衛國還在原地等他。
“怎么樣?”
“我不用看圖紙,就能判斷,”杜宇澤舉起那個零件,“加工這個零件的機床,不是我們用來生產高精度航空部件的母機。它的加工精度不夠。”
李衛國接過零件,湊到光亮處,瞇著眼看了半天。“沒錯。這活兒糙了。收刀的地方,有點毛刺。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高手,但是個野路子高手。”
“能鎖定是哪臺機床嗎?”龐清泉問出了關鍵。
“第三車間,專門加工地面保障設備的那片區域。”杜宇澤說得斬釘截鐵,“那里的機床,精度達不到航空級要求,但用來做這種以假亂真的東西,足夠了。”
李衛國猛地一拍大腿:“三車間的CNC-7!我就說這刀痕眼熟!那是臺老舊型號的國產機,脾氣怪得很,整個車間就一個人能玩得轉!”
“誰?”龐清泉的筆已經在本子上下滑。
“劉全。”李衛國幾乎是和杜宇澤同時說出了這個名字。
兩人對視一眼。
龐清泉合上本子。“走,我們去會會這個劉全。”
三人正要動身,王振卻從走廊另一頭走了過來。他沒有看龐清泉和李衛國,徑直走到杜宇澤面前。
“宇澤同志。”
“王主任。”
“你的‘直覺’,非常準。”王振的語氣聽不出喜怒,“我很好奇,你的下一個‘直覺’,會指向哪里?”
杜宇澤感覺一股壓力籠罩了自己。王振的興趣,像一把手術刀,試圖剖開他的大腦。
“我的下一個直覺是,”杜宇澤一字一頓,“這個劉全,只是一個被推出來的棋子。一條被拔掉牙的狗。”
王振沒有再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轉身離開。
龐清泉看著王振的背影,又看看杜宇澤,低聲說:“你小子,膽子不小。”
李衛國則重新撿起了他那把最重的扳手,扛在肩上。
“管他什么主任部長,”他甕聲甕氣地說,“先去把那條狗的窩給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