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失憶之后 第 6 章

湯泉宮以地下溫泉眾多而得名，先帝在時引九泉合渠，筑九曲流香廊，繞山流下。

煙波渺渺，云霧漫漫，拱衛(wèi)恢宏的殿宇樓閣，其中偶有美人泛舟戲水，撒桃花胡麻為樂，如一座山中的蓬萊仙洲。

沈幼宜是喜歡熱鬧的人，她玩弄池中鳧水的彩繡木鴨，半身從水中撐起，懶洋洋靠近木舟，仰頭銜住檀蕊剝好遞來的葡萄。

綰起的青絲不知何時垂落下來，經(jīng)水一浸，隨著透明的寢衣緊緊貼在身前，鬢發(fā)絲絲縷縷，蜿蜒在她頰側(cè)，勾勒出一片秾艷風(fēng)情。

她是一尾濕漉漉的妖，天真散漫，無拘無束，對自己的美貌一無所知，躍上扁舟，與船女搭訕，只為嘗一嘗人間的果實。

過于豐沛的葡萄汁水順著手指滴入她唇齒間，甜津津的引妖一吮，檀蕊的心也為之顫了顫。

沈幼宜瞧她神游天外，笑了笑道：“你在想什么呢？”

她笑時容眸流盼，當(dāng)真光奪人目，檀蕊失神了片刻，才慌亂用絲緞擦過手指：“奴婢是在想，該說些什么笑話逗娘子開懷?！?/p>

光潔的絲綢干爽柔滑，觸感細膩，不過隨手一拭，卻愈發(fā)酥酥麻麻起來。

沈幼宜含笑瞥她：“你還要我怎么高興？”

檀蕊悄悄觀察著貴妃的神情，她出身高門，生得明艷無方，壓倒內(nèi)廷，合該被人捧著哄著，也有沒心沒肺的底氣，即便遠離天子，尚有力氣在這寂寥行宮中尋自己的樂子。

可這個尋求快活的美人每每攬鏡照水時，似乎都會有幾分訝然，倒不是驚嘆自己的美貌，只是很迷茫惆悵。

……像是中邪了一樣，低聲自言自語：“世間真有可以生得如此相像的兩個人么？”

“奴婢是怕娘子把事情都憋在心里，反倒不好?！?/p>

檀蕊低眉道：“雖說天氣熱，娘子也不能在水里泡太久，萬一生出病來可怎么是好？”

沈幼宜卻別開頭去，她是孤魂野鬼，享受了衛(wèi)貴妃這具身子帶給她的富貴榮華，前世的事情已經(jīng)如煙消云散，侍奉太子的父親是應(yīng)當(dāng)?shù)?，可一旦回到元朔帝身邊，便要打起一萬分小心，怕不能瞞天過海、怕曉得父兄的噩耗，也怕……哪里還會有湯泉宮里的逍遙快活？

她緊緊捂住耳朵，可擋得住檀蕊的嘮叨，園外那升高了幾分的男子聲調(diào)她就是想裝作聽不見也不成。

“你們是誰，也敢擋孤的去路？”

清越如金玉之質(zhì)，盛怒急切仍不掩威儀，就是太過熟悉，仿佛是她幻聽。

沈幼宜面色一變，太子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

外男的聲音傳來，原本陪侍貴妃玩鬧的宮人們顧不得緊貼在自己身上的濕衣，慌慌張張?zhí)桨渡?，拉起十丈見長的錦帷，將沈幼宜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幾位貼身服侍的宮人攙扶沈幼宜到岸上，取來簇新的襦衣羅裙服侍她換好，只有沉甸甸的發(fā)絲一時擦拭不干，只能取了數(shù)根檀木簪牢牢綰住。

沈幼宜心咚咚跳了一會兒，由著她們手忙腳亂地伺候完，瞥見手持銅鏡中的倒影，忽而心下定了定，生出幾分啼笑皆非的荒謬感。

她見識過太子提及父皇時的崇敬與向往，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對待皇后與幾位庶母無論私下如何想，面上都挑不出錯來。

他不過是尊貴慣了，被人攔住自然不高興，倘若他知曉他父皇的嬪妃在此處沐浴玩鬧，難道還敢硬闖進來？

就算兩人生得很像，可衛(wèi)貴妃又不是她……他怎么敢把對她的手段用到庶母身上？

沈幼宜向盡頭望去，守園宮人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爭執(zhí)的聲音低了下來，雖不出人意料，卻有幾分失望。

盡管瞧不見太子的身影與神情，可她當(dāng)真想見識一番，往日的情郎面對衛(wèi)貴妃時會如何作想。

檀蕊勸道：“娘子，此處人多嘴雜，真要爭執(zhí)起來，您如今儀容不整，這瓜田李下，還不知道傳出去會成什么模樣，不如……”

“殿下是知禮的人，又是我的小輩，知道咱們在此處一定會避開，何至于如此冒失?！?/p>

沈幼宜不為所動，反而提了裙裳施施然坐到木舟上，要人去召女伎樂師沿岸奏樂，揚起下巴道：“天底下難道有長輩謙讓小輩的道理嗎？”

被太子一攪，原本游玩的興致早就沒了，甚至還生出許多不舒服來。

園子什么時候都能逛，別說衛(wèi)貴妃沒兒沒女，就是有兒有女，他們母子日后也仰仗太子給一口飯吃，偶爾給未來的天子溜須拍馬也沒什么。

可今天她一點也不想讓。

從小到大，在外男面前都是她在避讓，好像她這個人很拿不出手似的。

沈家的風(fēng)氣并不那么保守，從小她的堂姊妹們可以躲在屏風(fēng)后，小聲議論拜訪父兄的男客。

可輪到她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jì)，每每被阿兄發(fā)覺，都會暫時與客人告?zhèn)€罪，親自捉住她手臂帶回內(nèi)宅，告誡她女子要矜持自重，不許她隨意見客。

后來太子瞧中了她，連幾個月的工夫也耐不住，不顧宮規(guī)森嚴(yán)，婚前也要她打扮成宮女溜出來，方便二人私下相會。

可有幾次險些被人撞破，太子都會下意識將她藏匿起來，說是怕壞了二人的名聲……卻又舍不得這份近乎偷/情的刺激，一月里總要來見她兩三回。

那時她以為名分不久后便會有的，可太子的女人只會一日比一日多，既不能太順著他，又不好將對方惹惱，十回里面總有四回推脫不掉。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管他儲君不儲君的，沈幼宜不無惡毒地想，皇帝可不止太子一個兒子，他能不能當(dāng)上天子還不一定呢，當(dāng)上了也是幾十年后的事情，反正她把楊修媛都得罪了個干凈，今天就是要叫他碰一鼻子灰！

檀蕊低低嘆了一聲，燕國公是與皇后與二殿下更為交好，可貴妃在這一點上似乎更甚，全然不顧楊修媛和太子的顏面。

只是……她心底浮起一絲疑云，湯泉宮畢竟是皇帝冬日避寒的居所，平白無故的，太子殿下怎么會出現(xiàn)在行宮？

琵琶女斜坐在坡上，勾撥嫻熟，不過幾下，空靈舒緩的樂曲就從她纖長靈活的指下流出，遙遠的山亭后有琴簫鐘鼓相和，流水淙淙，管弦錚錚，沈幼宜索性仰倒在船上，只叫一個健壯年輕的宮人撐舟，作隨波逐流之樂。

兩岸樹影悠悠，紅英如火，并不十分強烈的日光叫人昏昏欲睡，沈幼宜的眼皮有幾分沉重，直到一片涼蔭徹徹底底遮住她整具身子。

船慢悠悠地停了下來，漾開一層層水波。

沈幼宜才在暖融融的溫泉中浸過身子，輕輕打了個冷顫，心底生出幾分不悅，正要睜眼喚人過來替手，目光才落到那宮人身上，卻似被人潑了一盆冷水，來不及細思前因后果，立時手腳并用地站起身來！

木舟停泊在假山的背面，忽而劇烈地搖擺起來，驚起鳥雀無數(shù)。

久別重逢，太子想過許多宜娘睜眼時的場景，或是驚訝欣喜、或是眼含熱淚，與他哭訴這些時日受到的委屈驚嚇，甚至是指責(zé)他當(dāng)日不肯出頭，在父皇面前承認(rèn)兩人的一切……

卻沒想到她清醒過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奪槳！

而后毫無章法地向他打來！

太子側(cè)身躲過一擊，徑直伸手捉住她手腕忽的想起西內(nèi)廊下那道宮人的倩影，心下微微一冷。

他來來回回地想法子，又奔波數(shù)十里，甚至被迫打扮成內(nèi)侍的模樣，心里如何能痛快，可見到宜娘發(fā)膚潤澤，頰邊微紅，像一枝沾了朝露的牡丹，全然可以想見美人新浴的嬌俏活潑，那分愁苦與不快煙消云散。

若不是宮內(nèi)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那些安插在昭陽殿的心腹幾乎全部被父皇杖斃，他也不必想出這么個法子與她相見。

可他也是習(xí)武的人，方才那一下分明是下了狠手的！

她得罪了父皇，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哀求，可輪到他身上就只剩狠心。

是他還未登至尊之位，夠不上她放低身段，還是……她這幾個月轉(zhuǎn)了性子，真心實意地愛上了他的父皇，不但逐回了含薰，連私下見他一面也不愿意？

雙手被男子反剪，攥在一處，寬厚的胸膛浸了泉水，又濕又重，偏偏他臂膊如鐵，幾乎將她按揉成一塊面團，嵌入他肌膚血肉，被迫一同感受這沉悶的潮意。

沈幼宜被迫倚靠在他肩窩，胸口被壓得一陣陣疼，她大喘著氣，尚驚魂未定。

她第一眼只當(dāng)是做了個噩夢，回過神來才發(fā)覺還不如噩夢！

沈幼宜早就已經(jīng)死了，她不再是與太子相好的女郎，可那不加掩飾的眼神她再熟悉不過……沒有侍奉長輩時的恭敬與溫良。

是男人對女人的欲/望，一只野獸悄無聲息地靠近獵物，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心里躍躍欲試，不知謀劃了多少回如何享用。

一個正常的兒子會費盡心機穿上內(nèi)侍的衣服，會只為和衣冠不整的庶母私下見面嗎？

是貴妃耐不住寂寞，相比坐擁天下的元朔帝更愛少年英氣的儲君，還是她去世這幾年里，太子酒色放/蕩，平常的妃妾不能滿足他的欲，竟把主意打到與自己容貌相似的貴妃身上，逼迫她就范？

一個更糟糕的念頭浮上心頭……原身失寵的原因該不會是被皇帝知道了二人的私情，元朔帝舍不下臉面處置太子，只能把她放逐到行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