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音閣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余波尚未平息,林薇薇被管事嬤嬤復雜難辨的目光盯著,心有余悸地被單獨“請”到一旁“休息”時,皇宮的另一處權力角落——尚宮局內,氣氛同樣凝重。
尚宮局,掌宮廷內務,事無巨細,皆由其統籌。各司其職,等級森嚴。此刻,在專管器皿、陳設、燈燭的司設司一間略顯擁擠的值房內,氣氛壓抑。
蘇靜姝,或者說現在的“掌珍蘇靜”,正垂手站在一張堆滿陳舊賬簿和破損器皿登記冊的桌案前。她身上穿著靛青色的低階女官服飾,漿洗得有些發白,但穿在她身上,卻透著一股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干練與沉靜。
她面前,站著一位身材微胖、穿著深青色高階女官服飾的中年婦人——司設司的司設,王嬤嬤。王嬤嬤臉色陰沉,將一本賬簿重重拍在桌案上,濺起細微的灰塵。
“蘇掌珍!你自己看看!上個月各宮報損的琉璃盞、玉碟數目,對不上!”王嬤嬤的聲音又尖又利,像砂紙磨過桌面,“足足少了三套!庫房那邊咬定是按數交到我們司的!你說,東西去哪兒了?嗯?是不是被你們這些眼皮子淺的,偷偷昧下了?”
值房里其他幾個低階女官和宮女都低著頭,大氣不敢出,眼神卻若有若無地瞟向蘇靜姝,帶著幸災樂禍或同情的復雜光芒。
蘇靜姝面色平靜,目光掃過那本被拍得震動的賬簿。她穿越醒來不過兩天,接收了原主“蘇靜”零碎的記憶碎片——一個謹小慎微、不善言辭、常被推出來頂鍋的低階掌珍。眼前這局面,顯然是有人做賬疏漏或監守自盜,卻要拉她這個“軟柿子”墊背。
“王司設,”蘇靜姝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沉穩,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賬簿在此,庫房交接單冊亦在。數目不符,當務之急并非問責,而是查清出入環節。請司設容我一日時間,核對所有出入庫記錄及報損簽押,必能理清脈絡,尋回缺失之物,或揪出疏漏之人。”
她的話語條理分明,邏輯清晰,沒有辯解,沒有推諉,只有解決問題的方案。這迥異于原主怯懦風格的反應,讓王嬤嬤愣了一下,隨即怒火更熾:“一日?你說得輕巧!這事要是捅到尚宮大人那里……”
“正因事涉重大,才需謹慎查證,以免冤枉無辜,亦或讓真正的碩鼠逍遙法外,日后再生事端。”蘇靜姝不卑不亢地截住她的話頭,目光坦然地看著王嬤嬤,“司設大人掌管一司,想必更清楚,當務之急是彌補過失,而非急于尋人頂罪,落人口實。”
這番話軟中帶硬,既點明了利害關系(捅到尚宮大人),又暗示了“碩鼠”存在,更將王嬤嬤放在了“顧全大局”的位置上。王嬤嬤被堵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張了張嘴,一時竟找不到話反駁。她確實怕這事鬧大,自己這個司設也難辭其咎。眼前這個平日里悶不吭聲的蘇掌珍,怎么突然變得如此伶牙俐齒,還句句戳在要害上?
值房里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被蘇靜姝這突如其來的鋒芒驚住了。
半晌,王嬤嬤才冷哼一聲,色厲內荏地道:“好!就給你一日!若查不出個子丑寅卯,或是東西找不回來,哼!唯你是問!”說罷,狠狠剜了蘇靜姝一眼,拂袖而去。
王嬤嬤一走,值房里的氣氛才稍稍松動。幾個女官宮女面面相覷,看向蘇靜姝的目光都帶上了幾分驚疑和探究。
蘇靜姝卻恍若未覺。她走到那張堆滿賬冊的桌案后坐下,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煩亂。清歡在冷宮生死未卜,薇薇性子跳脫不知在何處,她自己也深陷這尚宮局的泥潭……必須盡快找到她們!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落在那些陳舊的賬冊上。這是她目前唯一能利用的資源。她需要信息,需要找到能傳遞消息的途徑!
翻開厚厚的出入庫記錄,蘇靜姝強迫自己沉浸其中。原主“蘇靜”雖然懦弱,但做事還算細致,記錄清晰。她憑借現代企業高管對數字和流程的敏銳,開始快速梳理。
時間在翻動紙頁的沙沙聲中流逝。夕陽的余暉透過高窗,在室內投下長長的光影。
突然,蘇靜姝翻動冊頁的手指一頓!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一行不起眼的記錄上:
【天圣七年冬月,內侍省報:西苑廢置“凝香閣”下,舊引水石渠因塌方堵塞,棄置不用。著司設司查驗有無可用石料,登記造冊。】
凝香閣?西苑?那不是靠近冷宮的方向嗎?廢置的引水石渠?
一個大膽的念頭瞬間劃過蘇靜姝的腦海!古代大型宮殿的引水排水系統往往四通八達,有些廢棄的通道或許……
她心臟狂跳起來,立刻起身,在身后一排排高大的書架間快速尋找。終于,在積滿灰塵的角落里,她找到了一卷落滿灰塵的、繪制在粗糙皮紙上的《宮苑水道堪輿圖(舊版)》。
她小心翼翼地展開。圖紙陳舊模糊,線條粗陋,但依稀能辨認出主要宮殿和標注的溝渠走向。她的手指順著西苑、冷宮方向細細查找。
**找到了!**
一條細細的、幾乎被忽略的虛線,從西苑凝香閣附近引出,蜿蜒曲折,竟然……通向冷宮方向!旁邊還有一行幾乎褪色的小字標注:【舊渠,磚石結構,長約半里,高約三尺,寬二尺余,天圣七年冬塌陷堵塞于冷宮“棠梨院”外梧桐樹下。】
棠梨院!那正是沈清歡所在的冷宮小院!梧桐樹?她白天在冷宮院子里,似乎確實看到過一棵半枯的巨大梧桐!
廢棄的、塌陷堵塞的舊引水渠!這或許就是一條隱秘的通道!雖然塌陷了,但未必完全堵死!即使只是傳遞消息……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間點燃了蘇靜姝的心!她必須去確認!
---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籠罩了森嚴的皇宮。風雪已停,但寒意更甚,呵氣成霜。
冷宮棠梨院,破敗死寂。
沈清歡蜷縮在冰冷的床上,裹著那條薄被,凍得牙齒咯咯作響。白天冒險收集的幾根枯枝,沒有火石,毫無用處。喉嚨的腫痛和高燒帶來的眩暈感在寒冷中似乎又加重了。更讓她心焦的是對薇薇和靜姝的擔憂。
就在她昏昏沉沉,意識都有些模糊之際——
**篤…篤篤…**
一陣極其輕微、帶著某種特定節奏的敲擊聲,從靠近床榻那面墻壁的底部傳來!
沈清歡猛地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大半!幻覺?不!聲音又響起了!
**篤…篤篤…**
清晰,規律,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她心臟狂跳,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墻邊,耳朵緊緊貼在冰冷粗糙的墻面上。
**篤…篤篤…**聲音再次響起,似乎來自墻根與地面相接的某個位置!
是靜姝!一定是靜姝!她們之間,曾經有過一個無聊時約定的“求救暗號”節奏!
巨大的狂喜和激動瞬間淹沒了沈清歡!她強忍著喉嚨的劇痛和眩暈,摸索著墻壁底部。墻面斑駁,有幾塊磚石似乎格外松動。她用手指摳住縫隙,用盡全身力氣——
**咔噠!**
一塊半尺見方的青磚,竟被她生生撬開了一個縫隙!一股帶著濃重土腥味和霉味的冷風從縫隙中灌了進來!
縫隙后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借著窗外微弱的雪光,隱約可見這是一個狹窄、向下傾斜的通道入口,磚石結構,布滿了濕滑的青苔和蛛網。
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用油紙仔細包裹的東西,從那個黑暗的縫隙里,被小心翼翼地推了進來,落在了沈清歡面前的冰冷地面上!
沈清歡顫抖著手撿起來,迫不及待地打開油紙包。
里面是幾塊硬邦邦、看起來粗糙卻干凈的干糧饃饃!還有一個小小的、用邊角料縫制的簡陋布袋,里面裝著幾塊黑乎乎的東西,散發著淡淡的硫磺味——是火石!最下面,是一張折疊起來的小紙條!
沈清歡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她借著雪光,顫抖著展開紙條。
紙條是用眉黛寫的,字跡是她無比熟悉的、蘇靜姝特有的冷靜工整:
【歡:安?冷宮棠梨院?渠口在梧桐樹下,塌陷處有松動磚石,可通消息。我,司設司掌珍。薇,樂坊林薇,暫安。勿暴露!保重!藥?——姝】
短短幾行字,信息量巨大!
靜姝找到了她!還當上了掌珍!薇薇在樂坊,叫林薇,暫時安全!更重要的是,這條廢棄的舊引水渠,真的可以通消息!還有這些救命的干糧和火石!
巨大的溫暖和希望瞬間驅散了身體的寒冷和絕望!沈清歡緊緊攥著紙條和干糧,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她不是一個人!她的姐妹就在身邊!她們在想辦法!
她立刻想回應。可手邊什么都沒有。她急中生智,將那張紙條翻過來,用指甲在背面用力刻劃,留下歪歪扭扭卻充滿生機的字跡:
【姝:活著!冷宮沈清歡。風寒,有野草可緩。薇跳舞小心!勿回,明夜同刻!——歡】
她小心翼翼地將紙條重新折疊好,又看了看那幾塊寶貴的干糧和火石,最終只掰下極小的一塊饃饃,將紙條和剩余的食物、火石仔細地用油紙包好。然后,她趴在地上,將油紙包用力塞回那個黑暗的縫隙,并輕輕敲擊墻壁回應:
**篤…篤篤…**
很快,縫隙那邊也傳來了回應:
**篤…篤篤…**
是靜姝!她收到了!
沈清歡迅速將那塊松動的青磚推回原位,雖然無法完全嚴絲合縫,但足以遮掩。她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上,手里緊緊攥著那一小塊救命的干糧饃饃,大口地喘著氣,臉上卻露出了穿越以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帶著淚花的笑容。
干糧堅硬粗糙,她卻吃得無比香甜。
有了火石,她點燃了一小堆枯枝。微弱的火光跳躍著,驅散了屋內的黑暗和部分寒意,也照亮了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名為希望的光芒。
她小心地收好蘇靜姝的紙條,如同護著最珍貴的寶物。
明夜同刻……她期待著下一次的“密道夜通聯”。
而此刻,在廢棄石渠的另一端,司設司偏僻庫房角落的黑暗里,蘇靜姝同樣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借著氣窗透進的微光,看著沈清歡那歪歪扭扭卻充滿生命力的回信,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淺笑。
三顆流落異世的心,在這條冰冷黑暗的廢棄石渠兩端,終于通過這小小的縫隙,重新緊緊相連。深宮的寒夜,似乎也因此,有了一絲微弱卻堅韌的暖意。然而,這隱秘的聯絡,又能在這危機四伏的深宮中,隱藏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