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一郎幾乎是和小林、山本同時撞進那個由“叛徒”和絕望者組成的人堆。他癱軟在地,肺部劇烈抽動,心臟狂跳。
他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一幕難以置信的景象:
支那士兵如怒濤般洶涌而至,那些剛剛還兇神惡煞、眼神噴火的支那士兵,沖到他們這群擠作一團、高舉雙手的潰兵面前時,竟然真的視若無睹,閃著死亡寒光的刺刀,幾乎是擦著他們的頭皮掠過,那些充滿仇恨的目光,只是冷冷地掃過他們這些“廢物”,然后就毫不停留地越過他們,帶著更加狂暴的怒吼,狠狠撲向了前方那些還在拼命奔逃的“前戰友”。
“安全了……暫時……”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極度疲憊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瞬間淹沒了田中一郎。但緊接著,一股更加洶涌、更加黑暗的情緒猛地涌上心頭,那是被拋棄的怨毒。
他猛地扭過頭,眼睛死死盯住潰逃人潮中幾個熟悉的背影,伍長吉野,那個平時高高在上、撤退時卻一腳把他踹倒的馬鹿,軍曹佐藤,為了跑得更快,毫不猶豫地推開了擋路的傷兵……也包括剛剛差點把他踩死的無數“戰友”。
看著他們像受驚的兔子般在支那士兵的追擊下亡命奔逃,看著他們臉上那和自己剛才一模一樣的、純粹的恐懼,田中一郎干裂的嘴角,竟不受控制地扯起一絲極其陰冷、帶著血腥味的笑容。
“跑吧……快跑吧……帝國的精英們……”
一個充滿惡意的聲音在他心底嘶鳴。
“剛才踩踏我的時候,不是很威風嗎?現在,輪到你們嘗嘗被刺刀追著屁股的滋味了!祝你們……武運長久。”
一種扭曲的、近乎病態的幸災樂禍,像毒藤一樣纏繞上他的心臟。
他收回目光,環視著身邊這群同樣丟盔棄甲、驚魂未定的袍澤,再看向前方那群仍在奮力嘶吼、招攬更多潰兵的身影……巨大的茫然和更深沉的恐懼再次攫住了他。
他蜷縮在冰冷的泥濘里,抱緊了自己發抖的身體。活下來了,是的。但接下來呢?這群“同胞”……到底是誰?等待他們的……又會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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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軍終于沖到了那片被炮火反復犁過、幾乎看不出原貌的榮六師阻擊陣地前。
陣地上,殘存的榮六師官兵已寥寥無幾。張凱拄著一桿沒了刺刀的步槍,勉強支撐著幾乎散架的身體,他身上的軍服早已被血、泥和硝煙染得看不出底色,臉上滿是血污和煙灰,左臂用一條浸透暗紅的臟布條胡亂吊著。
他身邊,顧小六、孫德勝、黃志強等人或坐或靠,無不都是傷痕累累,疲憊得連歡呼的力氣都快沒了。
富金山主峰。
“學長!”
顧家生邁開大步,朝著宋軍長迎了上去,腳下的焦土和碎石被他踩得簌簌作響。兩人在距離幾步遠的地方同時停下。
沒有任何言語能承載此刻的厚重,顧家生猛地抬起右臂,五指并攏,敬了一個標準的、幾乎凝聚了全身力量與情感的軍禮,這個軍禮,敬的是眼前的學長,更敬的是他身后那支如同神兵天降、撕開日軍包圍、挽救榮六師于覆滅邊緣的71軍。
十五個日夜的死守,同袍成片倒下的錐心之痛,陣地瀕臨崩潰的絕望……所有的煎熬,所有的犧牲,所有的堅持,都化作了這一記軍禮。
宋西連同樣風塵仆仆,臉上帶著連日鏖戰的疲憊。他停下腳步,目光迅速掃過顧家生和他身后那片陣地,殘破的工事、未熄的余燼、隨處可見的彈坑和來不及收斂的烈士遺體……最終,他的目光定格在顧家生那張剛毅的臉上。
他沒有說話,只是猛地、極其鄭重地抬臂回禮,兩個黃埔校友,兩位抗日悍將,在這尸山血海的戰場核心,用軍人最崇高的禮節,進行著無聲勝有聲的交流。
宋西連的目光越過顧家生的肩膀,落在那面雖然千瘡百孔卻依舊倔強地飄揚在最高點的青天白日旗上。
他放下手臂,上前一步,伸出厚重有力的大手,如同鐵鉗般,緊緊抓住了顧家生的雙臂,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和深深的敬佩:
“振國...好樣的!”
顧家生感受到臂膀上傳來的那份沉甸甸的力量和溫度,他反手也緊緊抓住宋軍長的手臂。
“學長!是71軍的弟兄們來得及時,沒有你們的拼死相救,撕開了日寇的包圍,我榮六師……怕是要全軍覆沒于此了,這份情義,我榮六師上下,銘記在心。”
兩雙大手,在夕陽如血的余暉下,在尸骸枕藉的焦土之上,緊緊相握。這是生死相托的校友情,這是歷經血火淬煉后最純粹的戰友情。
“第71軍,接防!”
宋西連松開雙手,聲音中帶著一絲鄭重:
“振國,富金山陣地,即刻由我71軍接防,你部已血戰十五晝夜,已達極限, 奉校長鈞令,榮六師暫歸第九戰區直轄,全軍撤下去,休整待命。”
顧家生沒有推辭,他知道這是校長對他和殘存弟兄們最直接的關懷。他沉聲應道:
“是!學長!”
隨著換防命令下達,71軍后續部隊有序地開上富金山主峰及各要點陣地,接替下那些早已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榮六師官兵。
當顧家生率領著殘存的榮六師官兵,撤下這片他們用生命和鮮血守衛了十五個日夜的陣地時,那景象令人心碎,更令人肅然起敬。
開戰前,兩萬余名士氣高昂的虎賁之師。(水網阻擊戰有損傷,在富金山戰場不是滿員狀態)而此刻,跟隨在顧家生身后,能自行走下富金山的官兵,已不足八千。
每一名士兵都軍裝破爛,面容枯槁,幾乎人人帶傷,許多重傷員被戰友攙扶著,或在擔架上抬著,無聲訴說著這場戰役的慘烈
當隊伍行至山腰處,即將離開主戰場范圍。顧家生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
他望向那片曾經浴血奮戰、如今正由71軍弟兄們接手的主陣地,望向那漫山遍野倒下的、再也無法同行的袍澤戰友的方向,極其莊重地敬禮。
無聲的指令仿佛瞬間傳遍整個隊伍。所有還能站立的榮六師官兵,無論輕傷重傷,都掙扎著挺直了身體,面向那片浸透了自己和戰友鮮血的土地,齊刷刷地抬臂敬禮。
沒有口號,沒有哭泣,有的只是一片肅穆的寂靜。那近八千個標準的軍禮,在夕陽的映照下,凝固成一幅悲壯至極、卻又充滿不屈力量的畫面。
這是對犧牲戰友最深沉的告別。
顧家生保持著敬禮的姿勢,目光久久地凝視著那面在峰頂獵獵飄揚的軍旗,仿佛要將這血染的山河與逝去的英靈,永遠鐫刻在心底。然后,他猛地放下手臂,轉身命令道:
“撤!”
殘陽如血,映照著這支傷痕累累卻脊梁挺直的隊伍,緩緩撤離了富金山,他們身后,新的守衛者已經就位,而屬于榮六師的這場血戰,終以慘烈的犧牲和最后的堅守,畫上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