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滬會戰(zhàn)敗了。
消息像瘟疫一樣蔓延。起初是街頭巷尾的竊竊私語,是茶樓酒肆里收音機(jī)播報的“我軍英勇抵抗”突然斷了電,是火車站里那些潰兵空洞的眼神和浸血的繃帶。
他們踉蹌著,像一群被風(fēng)吹散的枯葉,無聲地告訴人們:
滬上丟了!
三個月前,這座城還沸騰著熱血。女學(xué)生踮著腳尖往出征士兵的懷里塞手帕,綢緞莊的老板砸開錢箱捐出半輩子積蓄,連街角的黃包車夫都梗著脖子吼:“殺光東洋赤佬!”可現(xiàn)在,潰敗的陰影籠罩著一切。傷兵們蜷縮在車站角落,一個斷了手的士兵用牙齒撕扯干糧袋,咀嚼的動作卻因失血過多變得遲鈍。
他吞咽不下,只能任由米粒混著血沫從嘴角滑落。有人遞來一碗水,可還沒送到他手里,就被推搡的人群撞翻在地。
“不是說……國府軍能打贏嗎?七十萬大軍吶....怎么就敗了呢?”
穿長衫的教書先生攥著報紙,油墨未干的戰(zhàn)報還在吹噓“殲敵數(shù)萬”,可街上的潰兵卻像潰堤的洪水,沉默而洶涌。他沒等到回答,只有冷風(fēng)卷著傳單掠過屋檐,上面“誓死保衛(wèi)滬上”的標(biāo)語早已被泥漿糊得面目全非。
恐慌在蔓延。富人家的太太們連夜收拾細(xì)軟,銀樓里的伙計拼命往麻袋里裝貴重物品,連碼頭苦力都開始打聽“往西邊去的船票幾鈿”,可更多的人無處可逃。老裁縫蹲在店門口,望著被流彈打穿的招牌喃喃自語:
"嗯五一輩子嘸沒出過滬上,能逃到阿里搭去?"
弄堂口的王阿婆攥著藍(lán)布包袱,手指頭掐得發(fā)白。隔壁張師母早跑路了,亭子間李先生的汽車昨天就開去了法租界,連街口剃頭店的揚(yáng)州小師傅都卷鋪蓋回了鄉(xiāng)下。
黃包車夫阿三蹲在馬路牙子上嗤笑:
"逃?虹口逃到閘北,閘北逃到南市,現(xiàn)在連南市也勿來事了!"他撣撣破棉襖上的灰,"東洋人炮彈又勿生眼睛,儂當(dāng)是躲白相人???"
石庫門天井里,小毛頭還在跳房子,粉筆畫的格子里歪歪扭扭寫著"大世界""十六鋪",這些地方現(xiàn)在要么燒光了,要么擠滿逃難的江北人。三樓劉家嫂嫂突然推開老虎窗尖叫:
"閘北那邊又燒起來了!"
金陵,國防部的會議室里,空氣凝固得像鉛塊。
窗外的雨絲斜織著,在玻璃上劃出蜿蜒的水痕,仿佛某種不詳?shù)念A(yù)兆。會議桌旁,參謀們沉默如雕塑,只有時鐘走動的的聲響,像喪鐘的余韻??偛谜驹诰薹貓D前,青白的面皮下咬肌繃緊,仿佛稍一松懈,某種東西就會從他體內(nèi)決堤而出。
地圖上的日軍箭頭血紅刺目,它們像毒蛇的信子,從滬上一路舔向金陵,所過之處,防線如紙糊般崩解。沒有人敢直視那幅圖太久,仿佛多看一眼,那血紅的尖刺就會扎進(jìn)眼底,攪碎最后一絲僥幸。
總裁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如悶雷滾過:
“各部傷亡數(shù)字核實了嗎?”
陳程張了張嘴,像是咽下了一口腥澀的唾沫,最終只擠出四個字:
“十不存一?!?/p>
室內(nèi)死寂一片。
茶杯里的熱氣早已散盡,水面映出幾張蒼白的臉,像溺斃者的遺容。有人下意識地摸向煙盒,卻最終沒有拿起,手指僵在半空,最終蜷縮成拳。
沒有人說出口,但所有人都知道:
前線的潰敗正在瓦解后方的信仰。士兵們?nèi)拥舨綐?,混進(jìn)難民潮,像退潮時擱淺的死魚,連掙扎的力氣都喪失殆盡。
警察局的電話徹夜響著,接線員機(jī)械地重復(fù)著同一句話:“請登記姓名,等候通知……”可誰都知道,那些逃兵的家屬等不到任何通知,最后只有空蕩蕩的軍屬證和一張陣亡名單。
甚至連最堅定的主戰(zhàn)派官僚也開始往西邊偷偷運送家眷。公文包里夾著家書,軍裝口袋里藏著妻兒的照片,深夜的辦公室里,有人對著地圖發(fā)呆,抽屜里放著早已買好的船票。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希望被碾碎的聲音。
當(dāng)教書先生撕掉報紙,當(dāng)傷兵在月臺上咽下最后一口氣,當(dāng)董事長深夜獨自站在沙盤前,指尖劃過南京城墻的微縮模型。
他們都聽見了那種聲音。
1937年11月20日,中山陵園,靈谷寺,無梁殿。
軍令部長徐詠唱猛地將文件夾砸向會議桌,紙頁如雪片般四散,仿佛被炮火撕裂的軍令文書。他雙目赤紅,青筋暴起的右手食指重重戳在地圖上的金陵城防線上:
"三個月!整整七十萬大軍打沒了!現(xiàn)在連金陵都要守不住了嗎?!"
會議室瞬間沸騰。
陸軍次長"霍"地起身,軍裝紐扣應(yīng)聲崩落,在花崗巖地面上滾出清脆的聲響,最終停在總裁锃亮的皮鞋旁:
"守?拿什么守?!淞滬會戰(zhàn)把德械師都打光了!現(xiàn)在各部隊連基本建制都湊不齊,翻開史書看看,古往今來有幾個能守住金陵的?!"
憲兵司令谷證輪鐵拳砸落,紫砂茶盞應(yīng)聲傾倒,褐色的茶湯在《金陵衛(wèi)戍計劃》上漫延開來,宛如未干的血跡:
"首都若棄,軍心必潰!諸位且看北平......不戰(zhàn)而退的后果,如今華北成了什么模樣?不守金陵,后世史筆如鐵!"
軍政部次長陳程突然發(fā)出一聲冷笑,那笑聲像把冰刀劃破凝重的空氣:
"唐孟蕭不是高喊'誓與金陵共存亡'么?不如讓他帶著教導(dǎo)總隊、36師這些最后的精銳去填戰(zhàn)線?淞滬戰(zhàn)場上我中央軍精銳的尸骨可還沒涼透呢!"
窗外驚雷炸響,驟雨抽打著無梁殿的琉璃窗欞,那聲響恍若即將壓境的炮火轟鳴。
軍委會辦公廳主任張智中猛然站起:
"諸公明鑒!我們在滬上折損了三十個整師,可眼下金陵城防連最基本的鐵絲網(wǎng)都未布置完畢!"
他顫抖的手指指向窗外黑沉沉的雨幕。
"雨花臺陣地上那些光緒年間的老炮,難道要讓弟兄們用血肉之軀去抵擋日本人的鋼鐵洪流嗎?!"
爭論愈演愈烈,有人拍案震得楠木桌裂開細(xì)紋,有人將軍帽狠狠擲入銅痰盂??偛檬冀K凝視著地圖上那三條西遷路線,紅鉛筆在"重慶"二字上劃出的圓圈越來越深。
軍政部何部長突然壓低嗓音,那聲音卻像驚雷般炸響在每個人耳邊:
"諸位,德國顧問法肯豪森昨夜密報,日軍第六師團(tuán)先頭部隊已抵近湯山。"
死寂如潮水般漫過會議室,唯有雨聲中夾雜著懷表走動的滴答聲,仿佛死神臨近的腳步。
會議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質(zhì)??偛镁従徠鹕?,這個簡單的動作像按下靜音鍵,所有人的目光統(tǒng)一集中在他的身上,甚至下意識挺直腰背,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我決定,遷都重慶。"
他的聲音低沉平緩,卻像一記重錘砸在所有人心頭。眾人屏息凝神,只聽他繼續(xù)道:
"重慶地處西南,群山環(huán)抱,長江天險,易守難攻。日軍機(jī)械化部隊難以展開,我們可依托地形,持久周旋。"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指尖下蜿蜒的長江像一條銀色的鎖鏈:
"從金陵到重慶,一千八百里的水路,這就是我們的戰(zhàn)略縱深。"
他目光如炬掃過眾人:
"以空間換時間,拖得越久,戰(zhàn)局越有利。蘇聯(lián)已在邊境增兵,英美亦在觀望。重慶,就是我們爭取外援的支點。"
他的聲音突然提高:
"只要守住西南半壁,我們就有反攻之日!"
話音未落,唐升置突然起身。軍裝筆挺的輪廓在燈光下投出一道銳利的陰影,但他的臉色卻微微發(fā)白。他剛剛聽完了所有爭論,此刻心跳如擂鼓,掌心滲出的汗水浸濕了軍裝內(nèi)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站起身來,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
"先總理陵寢豈容......"他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卻異常清晰,"金陵我來守。"
這句話脫口而出,連他自己都怔了一瞬。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能守多久,也不知道該怎么守,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了什么挺身而出。(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干什么?)這些問題在他腦海中炸開,卻找不到答案。
是搏總裁的青睞?是賭一個青史留名?還是僅僅因為那一瞬間的熱血上涌?會議室里一時鴉雀無聲,連時鐘的滴答聲都清晰可聞。
總裁盯著他,目光深邃如淵,仿佛要將他整個人看透。良久,才緩緩點頭:
"好。"
唐升置的喉嚨突然發(fā)緊,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接下的,或許是一條死路。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但軍人的尊嚴(yán)讓他保持著筆挺的站姿。
當(dāng)夜10點,金陵下關(guān)碼頭。
江風(fēng)裹挾著初冬的寒意,呼嘯著穿過碼頭。雨幕如簾,在探照燈下折射出慘白的光。中央銀行的金庫正被秘密裝船,沉重的木箱在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箱子里,是國府最后的黃金儲備。
工人們沉默地搬運著,汗水混著雨水從額頭滑落。沒人說話,只有江水拍打船身的聲響,像一聲聲低沉的嘆息。遠(yuǎn)處的金陵城隱沒在雨夜中,只有零星的燈火還在閃爍,如同將熄的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