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二十五年,三月初三。
暮春的雨總帶著一股纏綿的韌勁,淅淅瀝瀝下了整三日,把京城的青石板路潤得油亮,倒映著飛檐翹角與往來行人的油紙傘。
風里裹著料峭的寒意,卷著街邊柳絲的新綠,撲在行人臉上時,卻又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那是山茶花被雨水打濕后彌漫出的清香。
雨絲密如愁緒,斜斜織著,將聚寶閣門前那兩棵丈高的山茶樹籠罩在一片朦朧水霧里。
花瓣吸足了雨水,紅得似要滴出血來。
層層疊疊的花瓣尖垂著晶瑩的水珠,風一吹便簌簌滾落,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樹下積了薄薄一層花瓣,被往來行人的靴底碾過,暈開點點暗紅,像是誰不小心打翻了姑娘的胭脂盒。
北冥月勒住韁繩時,坐騎“踏雪”打了個響鼻,蹄子在濕漉漉的地面上不安地刨了兩下。
她仰頭望了一眼聚寶閣的鎏金匾額,雨珠順著飛檐上的獸首滴落在“聚寶閣”三個大字上,倒像是給那華貴的燙金鍍了一層水膜。
檐角的銅鈴被風吹得輕響,聲音混在雨聲里,竟有幾分說不清的詭譎。
“這雨,倒是應了三月三的景。”她低聲自語,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掛在腰間的寒玉鞘。
寒玉鞘被雨水浸得微涼,刀柄上的“北”字紋路硌著指腹,熟悉的觸感讓她緊繃的背脊稍稍松弛。
她穿著一身月白騎裝,袖口繡著銀線鏢紋,被雨霧打濕了裙擺,左眼角的淺痣在濕潤的空氣里像一滴墨。
她抬眼掃過聚寶閣緊閉的朱漆大門,門縫里透出暖黃的光暈,隱約能聽見里面傳來的喧嘩聲,與門外的雨境仿佛兩個世界。
聚寶閣是京城最大的拍賣行,占地約兩畝,三層樓閣飛檐斗拱,青磚墻上嵌著鏤空的梅紋窗欞,此刻窗紙被里面的燭火映得透亮,將梅枝的影子投在濕漉漉的地面上。
正門兩側立著兩尊漢白玉石獅,鬃毛被雨水沖刷得油亮,眼珠是用墨玉鑲嵌的,在陰雨天里透著一股森然的光芒。
門楣上懸著的走馬燈被雨水打濕了紙燈罩,正慢悠悠的轉著,上面畫著的“八仙過海”圖洇開了墨色,倒像是八仙們都落了水,在紙上不停掙扎自救。
北冥月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街角茶攤旁一個穿粗布短打的小廝——那是嚴叔安排的眼線。
她抬手理了理被雨絲拂亂的鬢發,左眼角那顆淺痣,在雨霧中若隱若現。
推門而入時,一股暖香撲面而來,驅散了一身寒氣。
一樓大堂鋪著紅地毯,暗紅底色上織著金線纏枝紋,被無數靴底踩得發亮。
二十四張梨花木方桌圍著中央的拍賣臺,桌上擺著一套青瓷茶具,茶盞里的碧螺春還冒著熱氣,與窗外的冷雨形成鮮明對比。
二樓是雅間,雕花欄桿將視線隔開,卻擋不住里面傳來的低語聲。
欄桿上纏繞著暗紫色的綢緞,打了一個繁復的同心結,結穗垂在半空,隨著穿堂風輕輕晃動。
三樓則是禁地,據說只有持玄鐵令牌的貴客才能進入,此刻窗簾緊閉,非常神秘。
拍賣臺是由一塊價值不菲的紫檀木打造,臺面上光可鑒人,映著上方懸掛的琉璃燈盞。
燈盞里點著鯨油,火苗跳躍著,將臺上之物照得分毫畢現。
臺后掛著一幅《百獸圖》,猛虎的眼睛用紅寶石鑲嵌,在燭火下閃著兇光,仿佛要從畫里撲出來。
“月小姐,您來了。”聚寶閣的掌柜是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留著兩撇八字胡。
他見北冥月進來,立刻堆起滿臉笑容:“您訂的二樓雅間已備好,上好的雨前龍井剛讓人沏上,您這邊請。”
北冥月微微頷首,手指在腰間黃金甲級鏢牌上輕輕一按——鏢牌被腰帶遮住,只露出一角,背面的“護”字在衣料下若隱若現。
她跟著掌柜上二樓時,聽見樓梯吱呀作響,階梯上的雕花被磨得光滑,顯見是常年有人踩踏。
二樓雅間的窗戶正對著門前那兩棵山茶樹。
北冥月推開窗扇,冷雨夾雜著花香立刻涌了進來,撲在臉上帶著清冽的香氣。
山茶樹的枝干虬勁,像極了天下第一鏢局后院那棵百年老槐。
只是此刻滿枝椏都綴著花朵,最艷的那朵開在最高處,花瓣邊緣泛著白,像是被雨水浸得褪了色,卻偏在花心處聚著一點深紅。
像極了她幼年時不慎被雪花鏢劃破手指,滴在白絹上的血痕。
有一片花瓣被風吹落,打著旋兒飄進窗來,落在她的袖口。
她伸手拈起,花瓣又軟又涼,帶著濕漉漉的水汽,輕輕一碰,那點嫣紅便仿佛要染在布上。
“這山茶花倒是有骨氣。”
一個嬌俏的聲音從隔壁雅間傳來,帶著幾分戲謔:“淋了三天雨,倒比平日里更艷了。”
北冥月眸光一凜,手里的花瓣被她無意識地捏緊,汁水順著指縫滲出,留下淡淡的紅痕。
她認得這聲音——是七閣六樓那個總愛穿紅裙的女子,上次在鷹嘴坡劫鏢現場,她留下的暗器,與這聲音一樣,都帶著一股藏不住的鋒芒。
她沒回頭,只是將目光重新投向樓下。
茶攤老板正用抹布擦著桌子,嘴里念叨著什么,雨水打濕了他的灰布褂子,后背印出深色的水痕。
幾個穿短打的漢子聚在攤前,斗笠壓得很低,手里的粗瓷碗碰在一起,發出沉悶的聲響。
忽然一陣風吹過,山茶樹劇烈地晃動了幾下,又有幾片花瓣墜落,恰好落在一個剛從聚寶閣出來的小廝頭上。
那小廝低聲罵了句臟話,抬手把花瓣掃落在地上,用腳碾了碾,那抹嫣紅便在泥濘里洇開,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北冥月的雙手微微收緊,她想起沈清雪教她的第一課:“江湖事,就像這山茶花,看著艷,落到泥里,便什么都不是了。唯有守住本心,才能讓那點紅,留在真正該在的地方。”
“各位貴客,今晚壓軸的物件兒,可是稀罕玩意兒!”拍賣師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刻意營造的神秘感,將大堂里的竊竊私語壓了下去。
北冥月收回目光,轉身看向樓下的拍賣臺。
只見三個小廝小心翼翼地捧著三個錦盒走上拍賣臺,紅絨布襯得盒子里的東西愈發顯眼。
三顆鴿卵大的夜明珠,在燭火下泛著瑩潤的白光,珠體通透,連里面細微的紋路都看得一清二楚。
“嚯,這珠子可真亮!”一個穿著富貴卻又其貌不揚的男子忍不住咋舌:“怕不是要價值上千兩吧?”
“上千兩?你那是沒見過世面!”旁邊一個穿月白長衫的書生搖了搖折扇:“這等品相的夜明珠,一顆就夠上百口人活一輩子了。”
北冥月的呼吸微微一滯。
這三顆珠子的大小、光澤,甚至珠體上那道極細微的月牙形紋路,都與三天前天下第一鏢局護送的皇家貢品一模一樣。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三天前也是這樣一個雨天,她親自押鏢回京城,隊伍行至鷹嘴坡時,雨幕中突然殺出一群黑衣人。
他們的刀法狠戾,招招斃命,為首的那人左手戴著一枚狼頭戒指,狼眼的綠寶石閃著幽光。
她當時用“冰封訣”凍住了對方的長刀,寒氣順著刀刃蔓延,在雨霧里凝成細碎的冰碴。
可對方人太多,且個個不怕死,混戰中,裝夜明珠的錦盒被人奪走,留下滿地鏢師的尸體,在雨水中慢慢變冷。
“聽說了嗎?三天前皇家貢品丟了,就是這夜明珠!”
“真的假的?那可是御賜之物,聚寶閣敢拿出來賣?”
“小聲點!沒瞧見門口的官差都換了便衣嗎?我看啊,這里面八成有貓膩。”
議論聲像潮水般漫上來,北冥月的手指在窗棱上輕輕敲擊著,節奏與她心跳一致。
她看到嚴叔扮成的茶客正端著青瓷茶盞喝茶,眼角的余光卻朝她這邊瞥了一眼,隨后慢悠悠地轉過身,悄悄比劃了一個手勢。
這是暗號——周圍有異動。
她重新看向那三顆夜明珠,拍賣師正拿著放大鏡展示珠底的刻字:“各位請看,這‘御’字款式,可是宮里才有的規制!”
放大鏡下,那個小小的“御”字清晰可見,旁邊還有一行更細微的編號——“天字三號”,與她護送的貢品編號分毫不差。
“月小姐,您瞧這珠子?”掌柜的不知何時湊到了雅間門口,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八字胡被燭火映得發光。
北冥月收回目光,端起桌上的茶盞,杯蓋與杯身輕輕一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一般。”她的聲音平淡無波,目光掃過樓下競價的人群:“比起我家祖傳的那顆,差遠了。”
這話半真半假。
北冥家確實有一顆夜明珠,是當年北冥震天走鏢時從山賊窩里奪回來的,但論品相,遠不及眼前這三顆。
她故意說得輕慢,是想看看人群中的反應。
果然,角落里一個穿黑衣的漢子猛地抬頭,眼神閃過一絲警惕。
他左手下意識地往腰間摸去,那里隱約露出一個狼頭形狀的輪廓——與鷹嘴坡劫鏢的黑衣人戒指同款。
北冥月在甲級鏢牌上又按了按,黃金質地的冰涼透過衣料傳來,讓她紛亂的心緒安定了幾分。
她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半塊龍紋玉佩。
那時母親的手很涼,卻仍攥著她的手腕說:“月兒……江湖與朝堂,本是一家。公道,從不是一個人的事。”
“起價五千兩!”拍賣師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敲了敲臺上的木槌:“每次加價不得低于五百兩!”
“六千兩!”二樓一個雅間傳來中氣十足的喊聲,窗紙上映出一個肥胖的影子。
北冥月認得那是城西鹽商王元寶,出了名的愛炫富,按理說不該摻和皇家貢品的渾水。
她瞇起眼,看見王元寶的小廝正站在雅間外,手里捧著一個錦盒,盒角露出半塊蝴蝶令牌——那是暗月組織的標識。
“七千兩。”她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大堂。
人群頓時安靜了一瞬,所有目光都投向她的雅間。
拍賣師的眼睛亮了,拿著紫檀木做的拍賣錘,笑道:“月小姐果然好眼光!七千兩一次——”
“八千兩!”黑衣漢子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像是砂紙磨過木頭。
北冥月看向他,那人立刻低下頭,抬手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嘴唇,嘴角有一道猙獰的疤痕。
她注意到他右手的指甲縫里有暗紅的污漬,像是干涸的血。
“九千兩。”她不緊不慢地加價,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雁翎刀的刀柄。
寒玉鞘在燭火下泛著青光,與她月白騎裝的銀線鏢紋相映,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
黑衣漢子的肩膀微微顫抖,像是在掙扎。
周圍的議論聲又起,有人說這“月小姐”怕是瘋了,有人猜她是哪家的貴女出來消遣。
北冥月充耳不聞,目光始終鎖定在那三顆夜明珠上——她必須拍下來,珠底的編號是證明貢品下落的關鍵,也是揪出幕后黑手的線索。
“一萬兩。”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突然從斜對面的雅間傳來,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卻精準地壓過所有嘈雜的聲音。
北冥月抬眼望去,只見那雅間的窗戶開著,一個穿青衫的年輕公子正搖著折扇,嘴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生得極好,左頰有一個淺淺的梨渦,笑起來時格外顯眼。
他手中的折扇“唰”地一下展開,扇面畫著水墨山水,卻在右下角用金線繡了一個極小的“影”字。
那繡法與北冥家鏢服上的針腳有一些相似,都是江湖上少見的“鎖絲繡”。
“葉少爺果然大手筆!”拍賣師眉開眼笑:“一萬兩一次——”
“葉少爺?”北冥月在心里默念這個稱呼。
江湖上姓葉的年輕公子不少,但敢在聚寶閣如此張揚的,只有一個人——盜圣無痕的徒弟,那個專偷貪官污吏,卻總愛留張“小盜圣借走”字條的葉影。
她見過他的畫像,官府的通緝榜上有,畫得不太像,沒畫出他眼底那股藏不住的狡黠。
此刻,他正用折扇輕輕敲著掌心,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全場,卻在觸及二樓某個雅間時,眼底閃過一抹得逞的淺笑。
葉影確實在看舞星兒的雅間。
紅裙女子正側對著他,軟鞭纏在腰間,勾勒出纖細的腰肢,發間的金步搖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流蘇掃過頸間,留下細碎的影子。
“小星兒倒是會挑地方。”他在心里暗笑,手中轉著折扇:“這么好的戲,怎么能少了我?”
他來聚寶閣,本是為了查十五年前葉家滅門案的線索,師父說當年來葉家滅門的兇手曾在書房暗格里拿走一顆夜明珠,那珠子上有特殊的編號。
此刻看到臺上的三顆珠子,他心臟猛地一跳。
“一萬五千兩。”黑衣漢子突然加價,聲音里帶著破釜沉舟的狠勁。
葉影挑眉,看向那漢子,心里冷笑一聲:這位兄臺,是在跟我搶?
他突然將折扇一收,指向臺上的三顆夜明珠:“二萬兩,這夜明珠,本少爺要定了。”
全場倒吸一口涼氣,一位員外手里剛拿起桌上的茶壺,聽到有人出二萬兩時,驚得差點把茶壺脫手。
他喃喃道:“瘋了瘋了,這珠子是要成精啊!”
葉影注意到北冥月的雅間窗簾動了一下,隱約能看到月白色的衣袖閃過。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天下第一鏢局的大小姐也來了?這下可熱鬧了!
舞星兒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鄰座富商袖口飄來的藥味鉆進鼻腔時,她眼底的笑意淡了幾分。
那是“牽機引”的味道,一種極罕見的苗疆草藥,磨成粉后混入香料,會讓孩童中樞麻痹,任人擺布。
最近七閣六樓收到的孤兒失蹤案情報里,三個案發現場都殘留著這種藥味。
她不動聲色地抬眼,看向鄰座的富商王元寶。
王元寶穿著錦緞長袍,手指上戴著碩大的玉扳指,正唾沫橫飛地跟身邊人吹噓:“這珠子我志在必得!送給小公子玩,保準他高興!”
舞星兒的手指在纏腰的軟鞭上輕輕劃過,緋紅的穗子被她繞在指頭上把玩。
她想起師父說的話:“藥能救人,亦能害人,關鍵看煮藥的人是誰。”
就像她手里的軟鞭,既能殺人,也能護人。
“星兒姑娘,要不要跟?”身后的蘇墨低聲問道,聲音里帶著擔憂。
他剛收到消息,寧王府的影衛就在隔壁雅間。
舞星兒搖了搖頭,目光落在葉影的雅間。
那家伙正沖她這邊擠眉弄眼,折扇上的“影”字在燭火下閃著光。
她心里暗罵一句“傻子”,臉上卻揚起嫵媚的笑,對鄰座富商道:“王老爺好興致,只是這皇家貢品,怕是不好隨便給孩子玩呢。”
王元寶臉色一僵,隨即笑道:“姑娘說笑了,不過是仿品罷了。”
“仿品?”舞星兒把玩著腰間的紅穗子,故作擔憂道:“可我瞧著,那珠子上的‘御’字,倒是真跟宮里頭的規制一模一樣呢。”
她說話時,眼角的紅痣在燭火下格外顯眼,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魅惑。
王元寶的眼神晃了晃,下意識地摸了摸袖口,那里的藥味又濃了幾分。
舞星兒注意到他的手腕內側有個極小的蝴蝶印記,是暗月組織外圍成員的標記。
就在這時,她眼角余光瞥見一顆夜明珠的表面上閃過一道極細微的銀光——那是銀線蠱爬過的痕跡。
她心里一沉,這種銀線蠱是幽冥殿的特產,專門用來追蹤物件,看來這珠子果然與幽冥殿有關。
“三萬兩。”葉影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點惡作劇得逞的得意。
舞星兒瞪了他一眼,這家伙是故意抬高價格,想逼出真正的買主。
王元寶的額頭滲出冷汗,咬著牙道:“三萬五千兩!”
舞星兒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水的溫熱順著喉嚨滑下,卻壓不住心底的寒意。
她用余光掃過二樓雅間的雕花欄桿,在第三個柱子后看到一抹銀亮色——那是寧王府影衛的刀鞘。
“我的乖乖,三萬五千兩!”那位穿著富貴卻又其貌不揚的男子忍不住驚呼道。
“你懂什么!”穿月白長衫的書生忽然壓低聲音:“這珠子要是真跟貢品有關,那可不是錢的事,是掉腦袋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