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
那聲音既清脆又輕快,自錢大海那已然扭曲膨脹的身軀深處傳來,便如在修羅地獄之中,忽有稚童搖響了一只小小的撥浪鼓。
忽然之間,那滿堂的血肉濁氣似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小小的農(nóng)家院落,日光和暖。
“爺爺你看!我搖得響不響?”
“等我病好了,力氣再大一點,我搖給你聽,肯定比天上的打雷還響!”
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六歲女娃,舉著一只嶄新的撥浪鼓,咯咯地笑著,那笑聲便如春日里最暖的一縷風。
‘噠、噠、噠’,鼓聲清脆,敲在錢大海心上,勝過世間任何仙樂。
這是半年前,他最后一次回鄉(xiāng)探望他那體弱的孫女。
景象再轉(zhuǎn),是十年前一個風雨交加的夜。
他跪在一位名醫(yī)門前,磕頭如搗蒜,只為求一劑續(xù)命的丹方。
“求神醫(yī)救救我那孫女……”
雨水混著淚水,滿面皆是。
又一轉(zhuǎn),是幽暗的密室之中,他對著一尊猶如怪物般的無貌神像三叩九拜,從此引濁流入體,為濁流邪教賣命,只為換取那能吊住孫女一口氣的珍稀藥材。
拼著九死一生的危險,他踩著尸山血海,終于成了掌燈人。
第一次殺人,他三天沒有睡過好覺,夢中盡是冤魂索命。
第十次殺人,他只是皺了皺眉,用店家送的帕子,細細擦去指甲縫里的血污。
久而久之,引入體內(nèi)的濁流開始侵蝕他的神智,他終于耐不住對同類血肉的渴求,第一次吃了人,吃到一半就吐得稀里嘩啦的,腸子都要吐出來,可又忍不住繼續(xù)吃。
有一有二再有三,他漸漸麻木,心也漸漸發(fā)硬,甚至會開始在邪修同道面前,對血食的風味進行品評。
然而畫面最終,又定格在那農(nóng)家院中。
孫女小小的手有些發(fā)抖,她用了好大的力氣,才剝開一瓣橘子,小心翼翼地遞到錢大海嘴邊。
她仰著蒼白的小臉,有些喘,卻笑得格外燦爛:
“爺爺……呼……你看,我剝好了?!?/p>
“這是……最甜的一瓣……我能看到里面的小糖粒在閃光呢……給爺爺吃……爺爺吃了,就有力氣,就能一直陪著我了。”
那一刻,他望著孫女那細嫩的脖頸,心中竟不受控制地涌起一股難以遏制的饑渴。
他駭?shù)脺喩肀洹?/p>
他清楚,這就是掌燈人掙脫不了的宿命。
可他怕了。
怕自己終有一日,會將這世間唯一的光,也親手吞噬。
“至少……至少等她身子好了……我便悄悄地走,再不回來……”
“噠?!?/p>
一聲鼓響,如夢初醒。
眼前,錢大海已不成人形。
他周身血肉化作了流淌的金銀洪流,其上混雜著賬本的殘頁與算盤的碎珠,腥臭與銅臭交織,聞之欲嘔。
更可怖的是,在那流動的血肉之上,時而會浮現(xiàn)出一張張屬于他記憶中小孫女的天真笑臉,然則笑臉方一出現(xiàn),便立時被那貪婪的金銀洪流所吞噬淹沒。
他一雙眼珠暴突,血絲滿布,眼中盡是抗拒沉淪的掙扎,與對人世那重病小孫女的無盡擔憂與留戀。
陸沉淵腦海中,忽又響起錢大海那日于客棧堂前的指點之言。
“那等修行濁流之輩,其氣機最是陰晦駁雜,卻也最忌污穢。你算準了他那門戶大開的時機,手腕這么一斜,讓那幾滴混著腥水的滾燙茶水,不偏不倚地濺在他那正要運氣的指尖上?!?/p>
“你想,他那凝聚了全副心神的一絲靈力,驟然被這滾燙與污穢之氣一沖,會當如何?”
是啊……會當如何?
陸沉淵在心中輕聲自語。
他身邊沒有滾燙茶水,亦無污穢泔水。
但他擁有比那些事物還要邪惡古老的東西。
那是源自他體內(nèi)那只與生俱來的怪物的氣息,此時正不斷在手中的剔骨刀上纏繞著。
他也不知道這么做結(jié)果會怎么樣。
方才已用泔水試過,確實能夠破掉那兩個邪修的功法,可眼下面臨的是失控的道殞,終究是不同的。
只不過,既然自己已經(jīng)逃脫不能,不如就放開一試。
他也想看看自己體內(nèi)的力量,究竟能不能克制這污染人世間的污穢濁流?
如果能克制,又能克制到什么程度?
錢大海教他一法,他便還他一刀。
或救不了他的命,至少,能讓他不至以一個全無自我的怪物之身,徹底沉淪。
“來不及了,快救下他!”
上官楚辭的急喝之聲傳來,沈歸舟、韓凜與眾護衛(wèi)的刀劍之氣已然卷到。
然則陸沉淵對這一切恍若未聞。
他緩緩閉上了雙眼。
在外人看來,他已是嚇得呆了,放棄了所有抵抗。
實則,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錢大海體內(nèi)那股濁流奔涌、起伏、漲落的韻律。
他在默念師父留給他的無名口訣,不斷調(diào)整呼吸。
避免體內(nèi)怪物在此時暴走。
他在等。
等一個時機。
一個舊力已盡,新力未生,道心徹底崩潰,一切防御盡數(shù)瓦解的,千分之一剎那的空門!
便是此刻!
陸沉淵雙目驀地睜開,眼中再無半分迷惘,只剩一片冰冷的清明。
他踏出一步,身形不退反進,竟是迎著那怪物撲面而來的腥風,如一柄出鞘的利劍,悍然闖入那狂亂氣勁的中心!
他手中那柄凡鐵剔骨刀,此刻竟閃耀著無可匹敵的光芒。
嗤!
一聲輕響。
這一刀直接刺入了錢大海那顆早已被濁流與貪婪包裹的心臟。
那正自瘋狂膨脹的血肉怪物,竟如被戳破的氣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萎縮。
那滿身的金銀銅臭之氣,遇上刀尖那縷幽暗,頃刻間消融無蹤。
滿堂皆寂。
韓凜的刀停在半空,上官楚辭的劍凝在指尖,所有人都瞠目結(jié)舌地望著這匪夷所思的一幕。
他們只道這少年已被嚇傻,誰能料到,他竟能以凡人之軀,行此雷霆一擊,生生將一名明神境掌燈人的道殞之勢,給從中斬斷了!
陸沉淵抽刀而立,血濺身前。
望著面前將手捂住胸口猶如怪物一般的錢大海,腦海之中,忽地又想起了那個荒誕的噩夢。
他那風華絕代的師父將他一劍穿心的夢。
她臉上那份悲愴與決絕,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錢大海緩緩倒了下去。
“陸小子……謝……謝謝你……”
倒在血泊之中,他那滿身的邪相已褪去大半,只剩下一副半人半鬼的可怖模樣。
他口中涌著血沫,眼中卻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與解脫。
可他還無法就此瞑目。
錢大海忽然生出一股力氣,死死抓住了陸沉淵的衣角,顫聲道:
“柜臺下……那花瓶……蓮花紋路……輕撫三下……隨后滴血入內(nèi)……方能開啟……里面的東西……務(wù)必……務(wù)必交給我那孫女……”
陸沉淵沉默了片刻,腦海里浮現(xiàn)出放在蒸籠里發(fā)涼發(fā)硬的兩個饅頭。
望向他那雙充滿乞求的眼睛,終是俯下身,在他耳畔輕聲道:
“如有機會,我會的。”
錢大海聞言,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那雙總是精光閃爍的小眼緩緩閉上,抓著他衣角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終是咽下了這最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