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淵依著錢大海遺言所述,尋著那花瓶瓶身上一處不起眼的蓮葉紋路,伸出食指,以三輕一重之法,潛運(yùn)內(nèi)勁,徐徐按下。
隨后咬破手指,擠出一滴血珠落入花瓶之中,隨著花瓶閃過一道詭異的黑色痕跡,只聽得柜臺(tái)后壁,“喀”的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竟是滑開一道暗格。
眾人皆是心頭一凜,互望一眼,目光又齊齊聚于那暗格之上。
暗格之中,幽沉無光,唯有一具尺許高的木偶娃娃,靜靜坐于其中,面目稚嫩,宛如生人。
陸沉淵深吸一口氣,探手入內(nèi),將那娃娃取出。
便在此時(shí),那娃娃一雙本是描畫出來的眼珠,竟似活了過來,骨碌碌一轉(zhuǎn),兩點(diǎn)烏沉沉的瞳仁,便這般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陸沉淵只覺一股陰寒之氣遍布心間,剎那間手足冰冷。
體內(nèi)那頭蟄伏已久的怪物,登時(shí)便要破牢而出,險(xiǎn)些便要將這鬼物脫手?jǐn)S了出去。
他此刻方才了悟,那日于客棧之內(nèi),所聞到的那陣夾雜著天真與詭異的若有若無的小女孩笑聲,其源頭,想必便是此物了。
眾人圍攏上來,只見這娃娃乃是以一段不知浸了多少年尸水的陰沉木雕就,木身之上,又混雜了無數(shù)屈死之人的骨殖之粉,天生便帶著一股子化不開的陰邪怨毒之氣。
其臉孔乍看之下,與那日所見、被錢大海趕走的小乞丐,竟有七八分神似。
陸沉淵心道:“錢掌柜說見那小乞丐便如見著自家孫女,這張臉,想來便是照著他那孫女的模樣刻的了。”
那娃娃臉上,兀自帶著一抹病態(tài)的天真,瞧來令人心中發(fā)毛。
然若運(yùn)足目力細(xì)觀,便能瞧出那層看似光潔的“肌膚”之下,竟似有無數(shù)張扭曲的面孔,在其上浮沉。
而其頭頂發(fā)絲,非是尋常絲線,竟是人的真發(fā),烏黑油亮,更添了幾分說不出的驚悚。
上官楚辭秀眉緊蹙,問道:“這是何物?”
此時(shí)韓凜等人已自各處搜查回來,他一見此物,登時(shí)面色大變,疾步上前,沉聲道:
“此物……莫非便是典籍所載的‘替身延壽偶’?”
他見眾人面露不解,解釋道:
“在下曾在鎮(zhèn)魔司的卷宗中見過記載。此等邪法,需不斷以活人為祭,將其‘生命精氣’與‘臨死前的恐懼’一并抽出,再以秘法陣圖,盡數(shù)喂養(yǎng)此偶。”
“待得此偶功成,只需在宿主身旁伴上一夜,翌日偶失人安,便可逆天改命,便是生死人、肉白骨,亦非難事。”
陸沉淵想起錢大海的遺言,與那日堂前的一番剖白,輕聲道:
“錢掌柜有個(gè)重病的孫女,此物……想是為她所備。”
韓凜嘆了口氣,道:“那便錯(cuò)不了。這偶上真發(fā),必是他那孫女的落發(fā)無疑了。”
上官楚辭倒抽一口涼氣,道:“如此說來,客棧中那些無故失蹤的客人,竟都是讓錢大海抓去,做了這人偶的祭品么?”
陸沉淵搖了搖頭,道:“那也未必。今日我曾綴著那幾個(gè)邪修,親眼見到那名中年書生,被送去喂了另一位掌燈人做血食。”
上官楚辭聞言,更是心驚:“竟還有這等事?”
韓凜凝視著那人偶,續(xù)道:“此偶之上,怨氣沖天,五官靈動(dòng),已然生出幾分邪識(shí),顯見是早已功成。典籍有云,每多一祭,其臉便多一分活氣,五官亦會(huì)愈發(fā)肖似其主……”
他話未說完,一旁那默然不語(yǔ)的沈歸舟卻忽地踏前一步,打斷了他。
“不對(duì)。”
眾人身后,不知何時(shí),已悄然多了一道身影。
只見沈歸舟眉頭緊鎖,死死盯著那人偶,眼中滿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此物……并非那般簡(jiǎn)單。”
他緩緩搖頭道:“尋常的延壽偶,邪則邪矣,卻無這般撼動(dòng)天地的戾氣。此物,更像是古籍中另一種早已失傳的禁忌之物。那便是專用于召喚‘墮神’的災(zāi)祭人偶!”
陸沉淵聞言,心頭一震,下意識(shí)問道:
“墮神?”
沈歸舟緩緩道:“陸公子,你已親見修士道殞時(shí)的慘狀,自也知曉,那失了心智的怪物,其力之兇狂,遠(yuǎn)勝其生前境界。然則,你可曾想過,若是那道殞之人,本就是一位道行高深之輩,又當(dāng)如何?”
此言一出,陸沉淵不覺心頭一震,抬起頭來,眼中滿是驚疑。
是了,他只見識(shí)過那執(zhí)火境修士的道殞,便已是那般慘烈,若換作一位功參造化的高人,一旦失控,那又該是何等毀天滅地的光景?
韓凜曾為鎮(zhèn)魔司中人,于此節(jié)最是了然,他接口道:
“沈大人所言極是。低階修士道殞所化之物,我等稱之為‘異穢’,雖是兇頑,卻尚在可控之列。然則高階修士一旦道殞,便非人力所能抗衡,我等稱之為‘天災(zāi)’。”
“為此,女帝大人親自定下了一套品定之法,是為‘四災(zāi)序列’,曰:濁、淵、墟、無。”
他頓了一頓,目光掃過眾人,聲音愈發(fā)沉重:
“自觀瀾境始,修士道殞,便是為禍一方的‘濁災(zāi)’。而沈大人方才所言的‘墮神’,便是在那序列之中,位列第三的‘墟災(zāi)’!”
“此等存在,一旦降世,其威其勢(shì),其毀天滅地之能,怕是已可與那傳說中第九重天的問道之境,分庭抗禮了!”
此言一出,滿堂皆寂。
陸沉淵只聽得心頭狂跳,這才知曉,這墮神二字,竟是如此可怖!
一枚小小的木偶,竟?fàn)砍兜竭@般驚天動(dòng)地的儀式,那錢大海怕是至死也不知,自己一心為救孫女,卻早已成了旁人手中一枚召喚末世的棋子。
他心念電轉(zhuǎn),暗忖道:“這人間世,可曾有過‘墮神’降臨?若是有過,我輩先人,又是如何將其鎮(zhèn)伏剿滅的?”
便在他思緒紛涌,欲待發(fā)問之際,卻見上官楚辭那對(duì)秀麗的眉頭微微蹙起,明眸之中閃過一絲凝重,忽然開口問道:
“各位,自錢大海氣絕,至今過了多久了?”
韓凜略一回憶,沉聲道:“當(dāng)有兩炷香的辰光了。”
陸沉淵聞言,心中“咯噔”一下,臉色頓變。
他見識(shí)過鎮(zhèn)魔司的雷厲風(fēng)行,便是尋常道化,亦是聞風(fēng)即動(dòng),片刻即至。
如今這客棧之內(nèi),出了這等滔天大案,按理說,早已該將此地圍得水泄不通,為何至今不見半分動(dòng)靜?
那性子最是火爆的夏侯磐亦是察覺不妥,他環(huán)視一周,納悶道:
“鎮(zhèn)魔司的人呢?怎地這般時(shí)候還未趕到?莫不是都在外頭喝風(fēng)偷懶不成?”
他話音未落,眾人只覺眼前血光一閃,一股腥風(fēng)撲面!
夏侯磐那顆碩大的頭顱,竟已沖天飛起,臉上兀自帶著那份驚詫與不忿,頸腔之中,鮮血如噴泉般狂涌而出!
那無頭的身軀晃了兩晃,方才轟然仆倒。
眾人皆是一驚,齊齊望去,只見客棧二樓的廊道之上,不知何時(shí),已悄然懸著一道身影。
那人一襲玄色道袍,頭發(fā)稀疏,面容丑陋,瞧來不過三十許的年紀(jì),此刻正盤膝懸于半空,一雙眼俯瞰著樓下眾人,便如俯瞰螻蟻。
在他身側(cè),一只人首蛇身的怪物探出半個(gè)身子,那滿口細(xì)密的獠牙之間,正銜著夏侯磐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
他嘴角牽起一絲令人心膽俱寒的笑意,竟是回答了夏侯磐那句遺言:
“因?yàn)樗麄儯粫?huì)來。”
陸沉淵雙瞳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周身霎時(shí)間冷如冰窖。
這道身影,這只怪物,他識(shí)得!
正是方才在廢棄碼頭,生食活人的妖道!
“李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