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二重門”三個字落下的時候,魏拙那半邊仍是人身的血肉,竟如被墨汁浸染的宣紙般,迅速褪去了所有生人氣,化作了紙糊的模樣。
那紙皮之軀上,布滿了干涸的龜裂紋路,稍一動作,裂紋便倏然加深,自那縫隙之中,竟是滲出粘稠如膠的墨汁來,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便“滋啦”一聲,蝕出一個個冒著黑氣的小孔。
左半邊仍是枯槁的血肉之軀,右半邊卻已是詭異的紙皮之身。
至于那只被人骨筆戳瞎的眼睛,此時已無半分眼白,眼眶內(nèi)竟是盛滿了黑色的墨水。
那些墨水在眼眶內(nèi),如旋渦般不斷逆時針旋轉(zhuǎn)。
墨色的血水旋渦中緩緩流下,蜿蜒于他那半張布滿裂紋的紙臉之上,說不出的詭異,道不盡的森然。
隨著變化的進(jìn)行,魏拙身上的氣息威壓也在節(jié)節(jié)攀升,遠(yuǎn)勝方才。
上官楚辭心中一凜,哪里還敢有半分托大?
她知這妖人每多一分準(zhǔn)備,其神通便要詭譎一分,此刻斷不能容他從容施法!
她一聲清叱,身隨意動,劍在人先。整個人便如一道離弦的利箭,挾著破空之音,朝著那魏拙悍然攻去!
劍鋒之上,邏輯之火催至極致,光華流轉(zhuǎn),化作漫天劍影,便如一場驟然而至的凜冽星雨,兜頭蓋臉地向著魏拙周身要害籠罩而下!
這一劍,她已是傾盡了全力,勢要將此獠的邪法,扼殺于萌芽之中!
然而,面對那漫天而來的劍光,魏拙竟不避不讓,只將那支貫入眼眶的人骨筆鋒,當(dāng)做畫筆,就著自己那化為魂墨的眼眶,輕輕一蘸。
筆鋒再抽出時,已是飽蘸了那至邪至穢的精血之墨。
他自懷中摸出一沓厚厚的慘白紙人,迎風(fēng)一撒,霎時間漫天飛舞,便如一場突如其來的慘淡飛雪。
魏拙手腕疾振,筆走龍蛇,于那虛空之中揮毫潑墨,口中念念有詞:
“點(diǎn)爾眉心,開爾靈智;點(diǎn)爾雙足,予爾行止。聽我號令,為我倀鬼!”
隨著他筆鋒每一次點(diǎn)出,那些飄飛的紙人便似被注入了魂魄,雙眼之處,驟然亮起兩點(diǎn)幽綠的鬼火。
它們在空中舒展開僵硬的四肢,發(fā)出一陣陣無聲的尖嘯,竟是化作了十?dāng)?shù)名身穿慘白壽衣的倀鬼,其周身氣機(jī),竟皆有立心境的修為!
也就在此時,上官楚辭那漫天的劍雨已然殺至!
那十?dāng)?shù)名新成的倀鬼,連同那僅剩的一名真人邪修,悍不畏死地齊齊迎了上去。
一時間,劍光與鬼影交錯,金鐵與紙身碰撞,只聽得“嗤嗤”之聲不絕于耳,伴隨著幽綠的鬼火與飛濺的墨點(diǎn),竟是將上官楚辭那竭盡全力的一劍,硬生生地?fù)踝×恕?/p>
上官楚辭一擊無功,反被那合擊之力震得氣血翻涌,身形疾退數(shù)步,方才穩(wěn)住。
她凝眸望去,只見那最后一名真人邪修,確已死在她方才的劍光之下,尸身委頓于地。
然而,這微不足道的戰(zhàn)果,非但未能讓她心中稍安,反如生出難以言容的絕望。
因為在她眼前,那被劍光撕裂的數(shù)名倀鬼,其破碎的紙身尚未落地,便有更多的慘白身影自魏拙身后陰影中涌出,轉(zhuǎn)瞬間便已補(bǔ)上空缺,將那妖道護(hù)得風(fēng)雨不透,陣勢愈發(fā)森然。
一場惡戰(zhàn),已在眼前。
隨著魏拙大筆一揮,那些倀鬼便前仆后繼的撲了過來。
上官楚辭頓感壓力陡增,她手中長劍雖是靈動,然則靈力卻非無窮無盡。
斗不半盞茶時分,她額角已見香汗,呼吸也漸見急促。
陸沉淵的境況同樣不容樂觀。
他雖無靈力之耗,但凡人的體力卻也被這無休止的纏斗飛快消耗。
他的動作已不復(fù)先前的靈動,每一次閃避都變得愈發(fā)勉強(qiáng)。
粗重的喘息聲在耳畔回響,胸口更是火燒火燎,仿佛隨時都會炸開。
再這般下去,不消片刻,自己便會因力竭而露出致命的破綻。
然而開了二重門的魏拙對戰(zhàn)局的威脅性遠(yuǎn)不止于此。
有了此前的經(jīng)驗,他不再將上官楚辭當(dāng)做優(yōu)先擊殺的目標(biāo),只將目光死死的鎖在陸沉淵身上。
只見魏拙人骨筆凌空一劃,對著陸沉淵遙遙畫下一道無形的枷鎖。
陸沉淵正自閃避一名倀鬼的劈砍,忽覺雙肩一沉,腳下便如陷入了泥沼,身形登時一滯,仿佛有千斤鐵索加于己身。
他心頭一驚,沒想到那妖道盡管被上官楚辭毀了畫卷,可在開了二重門后,竟然可以不憑借畫卷直接施展這詭異的畫術(shù)。
“陸兄!”
上官楚辭見狀,心急如焚,便要上前營救。
魏拙只是冷笑一聲,手中人骨筆對著她與陸沉淵之間的空地,重重一劈!
他筆下明明是空無一物,上官楚辭眼前卻是天翻地覆!
只見那后院的青石地面,竟被這一筆之力,硬生生“畫”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漆黑深淵。
淵中罡風(fēng)呼嘯,鬼哭神嚎,其寬數(shù)丈,竟是將她與陸沉淵生生隔絕于兩端!
“幻覺!”
她心中雖是雪亮,知曉此乃幻術(shù),然則那深淵之中傳來的徹骨寒意與無邊死寂,卻是如此真實(shí),讓她本能地生出恐懼,竟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便在她這一遲疑的剎那,陸沉淵已是險象環(huán)生。
他雖憑著一身驚人的直覺,險之又險地避開了直刺后心的一刀,右臂卻終究是被另一名倀鬼的刀鋒掃中,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鮮血霎時噴涌而出。
上官楚辭見他受傷,更是心神大亂,被三名倀鬼抓住破綻,一陣搶攻,身上亦是瞬間多了數(shù)道傷口。
戰(zhàn)局,急轉(zhuǎn)直下!
上官楚辭只覺心火搖曳,那盞邏輯之火在濁流的不斷沖擊之下,已是明滅不定,幾欲熄滅。
她心中一片冰涼,知曉今日怕是難逃此劫。
恍惚間,她想起了另一個世界。
在那個世界,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為了一部新番的更新而抓心撓肝地等待。
她想起了那個總是吐槽她又宅又懶的毒舌閨蜜,卻總會在深夜陪她一邊刷著無聊的電視劇,一邊分享著同一桶薯片。
她想起了那個總愛數(shù)落她的母親。
在家時,總嫌她房間亂,嫌她吃飯慢,嫌她“就知道一天到晚抱著手機(jī),沒個正形”,可一旦自己離家?guī)兹眨娫捘穷^傳來的,卻又是她帶著幾分不自在的關(guān)切問詢。
她更想起了那個總是忙于公司事務(wù),不善言辭的公司老總父親。
在她十一歲生日那天,他從身后拿出一個粗糙到一看就不像是買來而是自己做的玩偶木雕,帶著幾分尷尬的笑意說道:
“閨女,生日快樂。”
那個世界的風(fēng)是暖的,光是軟的,連空氣里都飄著安逸的味道。
而這個世界……只有無盡的癲狂與冰冷的殺機(jī)。
這些記憶不斷涌現(xiàn),可在最后,她的腦海中,卻又浮現(xiàn)出陸沉淵那張倔強(qiáng)的臉。
想起他在海邊認(rèn)真地說:“唯獨(dú)你的腳,是活著的?!?/p>
想起他為自己尋回關(guān)于洋蔥的記憶,想起他為守護(hù)師父而流露出的那份執(zhí)拗與溫柔。
“也罷……我與這個世界,本來也是格格不入……”
她忽然看開了,唇角竟泛起一絲凄美的笑意。
“陸兄!”
上官楚辭一劍逼退兩名紙人,方才被那妖道勾畫出來的深淵幻覺已然消失,她喘息著退至陸沉淵的身側(cè),說道:
“我自有法寶脫身,你在此處反是礙手礙腳。我先為你創(chuàng)一良機(jī),你速速離去!”
嘴上這般說,她心中想的卻是:
“我若道殞,雖不如這些邪修尚能存留神智,但終歸是執(zhí)火境的底子,化作的怪物,想來也能為他多拖延片刻。”
“只是……若有得選,誰又愿以那般丑陋可怖的模樣,魂斷于此?”
正自思緒萬千,身邊傳來陸沉淵的聲音。
“你在說謊?!?/p>
上官楚辭一怔,一股莫名的火氣自心底涌起,這都什么時候了,這呆子怎地還這般不解風(fēng)情?!
她正待呵斥,卻聽陸沉淵又道:
“若有機(jī)會再見我?guī)煾?,煩請轉(zhuǎn)告,便說淵兒不孝,食言了。此生,怕是不能再伺候她一輩子了?!?/p>
這一番話,平平淡淡,卻令上官楚辭心頭一震。
她愕然抬頭,只見那少年緩緩轉(zhuǎn)過身來,迎著那十?dāng)?shù)名倀鬼的森然刀光。
他臉上再無半分懼色,竟是對著她,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容。
下一瞬間,一股充滿了詭異與瘋狂的恐怖氣息,自他那單薄的少年身軀之中轟然迸發(fā)!
他放開了對體內(nèi)那頭早已按捺不住,瘋狂渴求著現(xiàn)世的怪物的最后一絲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