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氣與墨氣混雜在一起,在后院里猶未散盡。
那遮天蔽日的潑墨鬼物雖已化作虛無,然則院中墻倒壁塌,已是滿目瘡痍。
上官楚辭心神激蕩,耳畔嗡鳴不絕,只怔怔瞧著那少年背影。
她方才一聲試探性的呼喚,卻如石沉大海,未得陸沉淵的半分回應。
便在此時,只聽得一陣腳步聲響。
沈歸舟與韓凜領著僅存的三名護衛,自客棧的另一端闖了出來。
人人血跡斑斑,顯然方才一場血戰,代價慘重已極。
沈歸舟甫一現身,目光便落在上官楚辭身上,見她雖是帶傷,終究安然無恙,那張素來冷峻如鐵的臉上,終是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松弛。
他長出了一口氣,上前一步,正欲開口,目光卻陡然凝住,落在了上官楚辭身前那道身影之上。
只見那少年背對著眾人,身形挺拔,胸前卻是一個碗口大小的血洞,前后通透,其內血肉宛若活物,正不斷編織。
觀其衣衫身形,正是陸沉淵無疑。
沈歸舟驚疑不定道:“陸公子他……這是?”
上官楚辭瞧見他們這般慘狀,心中一痛,卻未答話,只緩緩抬起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們莫要靠近。
她一雙明眸之中,水光閃動,啞聲問道:“那李真人呢?”
沈歸舟眼中閃過一絲不甘,沉聲道:“此獠奸猾無比,老奴雖配合趕到的鎮魔司重創了他,卻也被他借機遁走。鎮魔司的人已循跡追去了。”
上官楚辭又問:“其他人呢?”
韓凜臉上閃過一抹深切的悲慟,只緩緩搖了搖頭,自齒縫中迸出三個字來:
“戰死了。”
上官楚辭聞言,身子微微一顫,默然不語。
這個世道,人命當真賤如草芥。
當初決定來這鎮海川前,她早已做好遭那濁流邪教短兵相接的心理準備,但結果之慘烈,還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不禁捫心自問,自己的決定是否錯了?
便在上官楚辭心情激蕩之際,陸沉淵那僵直的身子,忽然緩緩轉了過來。
“小心!”
韓凜一聲斷喝,與那三名護衛齊齊掣出兵刃,如臨大敵,死死盯住那少年。
沈歸舟亦是身形微伏,周身氣機流轉,蓄勢待發。
只見此刻的陸沉淵,哪里還有半分平日的清秀模樣?
他半邊身子,自右臂始,盡皆化作了非人之狀,暗鱗觸須,妖眼密布,一股子強大無匹的邪氣正纏繞在身,引而不發。
那只幽藍色的眼瞳,更是冰冷死寂,不帶半分情感。
胸前那可怖的血洞之中,無數肉芽正自瘋狂生衍,瞧來便如修羅惡鬼,自地獄爬回了人間。
韓凜瞧得心膽俱寒,顫聲問道:“陸公子他……莫非是道殞了?”
盡管理智告訴他,陸沉淵只是無法照見濁流的凡人,斷無道殞的可能,然而此情此景,卻也只有道殞能夠解釋。
上官楚辭瞧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茫然又痛苦地搖了搖頭:
“我……我不知道……”
陸沉淵望向上官楚辭,嘴唇翕動,似是想說些什么,喉間卻只發出“嗬嗬”的古怪囈語,不成半句人言。
他瞧見對方臉上那份驚恐與悲傷,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
這一看,饒是他心志再堅,亦不禁為之心神劇震。
胸前更是破開了一個巨大的血洞,隱隱可見其內搏動的臟器。
那股非人之氣,正自右臂向著全身急速蔓延,所過之處,肌膚盡皆化作冰冷的暗鱗。
“終于……輪到我自己了么?”
他心中一片茫然,忽又生出幾分遺憾。
終究是未能再見師父一面。
然則,這遺憾之中,卻又夾雜著一絲慶幸。
他望著上官楚辭,心中暗道:
“終歸……是護住了她。代價不過是這條性命,與這副皮囊罷了……倒也算是值了。”
一念及此,他竟是平靜下來。
他動了動嘴,盡管上官楚辭聽不清他在講什么,但從那嘴型依稀可以辨認出,他在說:
“快……走……”
上官楚辭卻是死死盯著他,一雙美眸之中,滿是倔強與不甘。
她只覺陸沉淵那人性尚未被盡數吞噬,此間定還有轉圜的余地。
一定有法子,一定會有……
她腦中思緒急轉,將平生所學,這個世界的也好,那個世界的也罷,但凡可能在此時派上用場的,盡數在心頭濾過。
“來不及了!”
沈歸舟忽地一聲斷喝,“郡主,速退!此子已然失控,再不出手,便要釀成大禍!”
上官楚辭連聲道:“不行!”
沈歸舟長嘆一聲:“郡主若是不忍,老奴亦可暫且罷手,只等鎮魔司之人前來處置。然則,他們若來得晚了,此子徹底化作異穢,屆時枉死之人,又有幾多?”
上官楚辭聞言,心頭大震。
她想起那日當街道殞的修士,想起鎮魔司那雷霆手段,再瞧著眼前這即將徹底失控的少年……
一時間,鎮魔司那套將心神、氣血、靈力完美統合在一起的呼吸之法《清心訣》、陸沉淵那疑似傳承自他那深不可測師父的古怪呼吸法,皆在她心頭閃過。
“喂,看夠了沒有?”
那句帶著幾分羞惱的話語忽然浮上上官楚辭心頭。
“這海上月,潮下石,萬千風景,陸兄都未曾看過一眼。”
“卻不知,我這雙腳究竟有何等魔力,能讓你這般目不轉睛?”
她猛然憶起海邊那夜,陸沉淵瞧著自己的腳,認真地說:
“在那時候的我眼里,只有它,是活著的。”
“月光照在上面,是活的。水花漫過腳踝,是活的。連你腳趾輕輕蜷起來的樣子,都是活的。”
“它讓我覺得,這個生了病的世界,好像還沒那么糟糕。”
倏然之間,她感覺自己似乎抓住了其中的關竅。
或許對抗這股源自濁流深淵的死寂與瘋狂,所憑恃者,非是刀劍之力,而是這世間最純粹的人性!
何為人性?
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讓此時的陸沉淵,充分感受到人性的美好?
“沈叔,”
上官楚辭忽地開口,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
“接下來,不論我做什么,都莫要驚訝,更莫要阻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