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離了碼頭,人聲車馬聲便漸漸在腦后隱去了,駛進蘆葦蕩中耳邊只余櫓棹水聲,偶聞水鳥孤鳴、江魚翻身。喬康奇在篷內坐下,不知道舟水相晃使人倦怠還是先前蒙汗藥效尚存,已生出了三分困意,于是道:
“老船家,我稍需趕路,若是老船家信任我的話便你我晝夜交班如何?”
“小老兒無牽無掛,如何都成!且咱看少俠眼神清澈,絕不是歹人,就依少俠所言。”駕船的老漢笑道。
喬康奇得了回答,從腰間取出葫蘆,就著達城的松間雪將臨行前秦克嗣所贈之藥飲下,濃厚的藥味與苦味撲鼻而來,與松間雪之酒味相沖下了肚。于是解了身上行頭臥在船內,伴著舟身的輕搖沉沉睡去。
南城山的晨霧還沁著涼,把演武場青石地磚洇成深色。喬康奇腕骨發顫,木劍卻死死釘在半空,師父的竹尺正壓在他肘下三寸。“腕沉三厘,勁斷九分。”竹尺輕敲,麻意蛇竄般鉆進筋脈。少年齜牙吸氣,腕子卻繃得更直。
“師兄看劍!”脆音破開晨霧。鵝黃衫子的小師妹飛燕般掠來,劍尖點向他肩井穴,腕子卻偷摸往上抬了半寸。喬康奇順勢旋身,木劍“啪”地格住偷襲。兩人目光一碰,小師妹眼里的狡黠碎成晶亮亮的笑,身后眾師弟嬉笑一片。
“燕回式不是這般取巧!”爾霜鵬的斥責裹在師娘端來的甜湯熱氣里。白瓷碗擱在石鎖上,桂花蜜的甜香混著師娘袖間淡淡的藥草味,悄悄化去師父眉間冰霜。“康兒昨夜背《道德經》到三更,前些時才過十三歲生辰,如此嚴格做甚。”師母指尖掠過少年發頂,替他抿緊汗濕的鬢角。
“康兒乃此輩南城大師兄,如今武林風云驟變,怎可與往日而論?”爾霜鵬尺經敲喬康奇頭上,又回身道:“大家也應是這般,重振南城派。”
一眾少年道:“是!”,又各自練起劍勢。
后山老松的虬枝托著夕陽。喬康奇枕臂躺在厚茸茸的草甸上,聽小師妹用葦葉吹不成調的曲子。風掠過她散在頰邊的碎發,發梢金紅,熔了半墜的日頭。“大,師,哥,”她笑著一字一頓忽然扭頭,葦葉尖戳他鼻梁,又道:“等你下次下山帶上我一起,看鎮上的皮影戲可好?”松濤聲忽地洶涌,吞沒了回答。
涼意刺入美夢。
山風過江,是水汽凝成的針,順著脊骨縫往上爬。喬康奇在睡夢里打了個寒噤。
夢里金紅的夕陽陡然褪色。小師妹吹奏的葦葉聲扭曲成“咻咻”異響——是淬毒的弩箭撕裂蘆葦!師父演練劍法的身影碎裂成秦克嗣攪散陰陽內力的槍花!最后定格的,是廊柱上三枚浪紋鏢拼成的“恥”字,那凹痕里滲出陳年的鐵銹味……
“唔……”喬康奇緩緩睜開眼。
艙底昏黑。身下船板隨水波起伏,硌得肩背生疼。哪有什么草甸松香,只有桐油與魚腥頑固地盤踞。艙篷縫隙漏進一縷暗沉沉的天光,水鳥的孤鳴從極遠處蕩來。
他怔忡抬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師娘撫過發頂的暖意,可船艙頂棚壓得那樣低,連夢里的天空都碎成了逼仄的暗影。
他緩緩坐起,掀開艙簾。
江面浸在暮紫與蒼灰的混沌中,最后一縷殘陽將要溺死在水天交界處,唯余幾星漁火在漸濃的暮色里浮沉,像被澆熄的夢境余燼。
“少俠你醒了?行舟三時辰,聽岸上口音應已至鄭州府滎陽附近了。”老漢回頭道。
喬康奇笑道:“老船家果然見多識廣,我既已醒,老船家準備歇息吧,我稍后便來接班。”走出船篷,向舟邊俯身取水洗漱。
之前未覺察出,服藥又一覺過后,頓感身子里果真少了一股寒意,從丹田內重新透出陣陣暖流,于是行至船頭,向江里解了個手。
“說不上見多識廣,只是一生行船,這輩子啊……”船櫓攪碎了一河金紅,虎牢關的剪影在暮色里愈顯嶙峋。老漢指著北岸一片燈火稀疏的灘地,喉間滾出沙啞的調子:
“瞧見滎陽灘那些茅草棚沒?都是苦命的擺渡人。”他枯瘦的手在昏暗中比劃,“早年間這汜水口有座河伯祠,供著鎮水的鐵牛,香火旺得很吶!”
喬康奇倚著潮濕的艙壁,指尖無意識摩挲劍穗:“如今祠廟安在?”
“塌了!”老船夫猛地扳櫓避開一道暗漩,水聲轟然如雷,“三年前漕運護衛說河伯像擋了官家風水,連夜砸了神像填河。”他袖管隨動作滑落半截,一道陳舊的痕赫然盤踞腕骨。
少年眸光微凝,笑道:“老船家這傷疤倒似江湖印記。”
船夫拽下袖子,笑混在風濤聲里:“哈哈哈哈哈哈,若小老兒年輕時也如少俠這般瀟灑便好了,年輕時撈漕糧時叫沉船鐵皮劃的。”忽見他脊背驟然佝僂,“少俠坐穩!龍吞水的漩渦群要到了!”
“老船家,讓我來!”喬康奇搶步上前忙接過船櫓,船櫓在喬康奇掌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前方河道陡然收束,濁流在嶙峋的礁石間撞出白沫,三股水渦正張著黑洞洞的巨口吞噬漂浮的斷枝。
“是龍門漩!”老船夫嘶聲拍打艙板,“快把櫓往右……”
話未說完,喬康奇已旋身踏定船尾。內力自足底灌入船板,烏篷船竟如活魚般向左急轉!櫓桿在他手中彎成滿弓,“嘎吱”聲響中攪起丈高水墻,硬生生將船頭從最大的漩渦邊緣劈開。冰冷的水沫濺了老船夫滿臉,他瞠目看著少年筋肉虬結的小臂——那青筋暴起的模樣哪像使櫓,分明是挽著千斤強弓。
“您接著說河伯祠。”喬康奇氣息不亂,目光仍鎖著前方犬牙交錯的河道。船櫓在他掌中化作銀蟒,點、撥、絞、壓,次次都搶在水流發難前截住殺機。
老船夫抓緊艙沿,聲音隨船身起伏:“早年間...汛期總要沉三牲祭河伯,后來漕運衙門筑了石堤……”船體猛地一沉!右側漩渦突然擴出丈許,枯樹般粗的斷桅正被拽入深淵。喬康奇喉間迸出短促低喝,船櫓“嗚”地一聲拍在水渦中心!
“轟——!”
水柱沖天而起。烏篷船借反沖之力箭射而出,將那咆哮的漩渦甩在身后。老船夫回望漸遠的亂流,喉結滾動:“少俠這手使櫓的功夫...比當年掌祠的老廟祝請神蹈水的架勢還駭人。”
暮色里,幾點祭河燈從北岸滎陽灘飄來,在剛平息的渦流邊緣打了個轉,穩穩向下游漂去。船身終于穩在平闊的水面,老船夫癱坐艙板喘著粗氣。喬康奇反手將船櫓卡進樁槽,解下腰間酒葫蘆遞過去:“老船家壓壓驚。”
老人哆嗦著灌下一大口松間雪,酒漬順著花白胡須滴落:“這是達城的好酒!……這龍門漩數年沒見過了,少俠果真是好功夫。”
“老船家安心歇息吧,你的船在我手上丟不了。”喬康奇聲氣平靜得像在說柴米瑣事。
老船夫盯著他小臂上未消的青筋,欲言又止。最終佝僂著爬進艙篷,卻把簾子掀開半幅。昏暗中,他腕骨那道痕隨呼吸微微起伏,像蟄伏的活物。
喬康奇盤坐船頭,藥酒仍在肚里燒出暖意。水面浮著的祭河燈漂近了,燈紙映出朱砂畫的拙劣神將——正是被沉入河底的河伯模樣。他忽然抬手,指尖在船舷外三寸處懸停,落日完全沉入江中,江面上除零星的漁火再無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