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中軍大帳。
刺鼻的血腥味和那股甜膩得令人作嘔的毒酒氣息,依舊頑固地彌漫在空氣中,混合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味道。碎裂的玉杯,玉壺殘片散落一地,在油燈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幽冷的微光。那團洇在氈毯上的暗褐色血跡,如同一個不祥的烙印。
副將段韶,一個跟隨高長恭征戰多年的魁梧漢子,像一尊鐵塔般矗立在帳中。他身上的鐵甲沾著未化的雪粒,臉上帶著風霜和難以置信的驚怒。他死死盯著地上那觸目驚心的狼藉,尤其是那攤暗褐色的血跡和碎裂的玉器,胸膛劇烈起伏著,如同壓抑著風暴的火山。
他剛從外圍防線巡視回來,就聽到了那如同瘟疫般在軍營中蔓延開的,令人心膽俱裂的流言--王妃來了,帶來了御酒,然后....王妃死了!殿下抱著王妃,走了。
他沖進大帳,看到的就是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沒有王妃,沒有殿下,只有一個面如死灰,癱在角落瑟瑟發抖的侍衛--是之前值守帳門的親兵,他目睹了部分慘劇的開端,在王妃飲下毒酒、殿下發狂的瞬間就嚇得癱軟過去。
“說。”段韶的聲音如同悶雷在帳中炸響,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他一把揪起那癱軟的親兵,“到底怎么回事?王妃呢?殿下呢?”他目眥欲裂,額角青筋暴起。
親兵被他吼得魂飛魄散,語無倫次:“是..是宮里來的公公.....帶著王妃.....說...說是陛下賜酒.....然后王妃.....王妃突然撞了殿下...殿下咳血.....再然后王妃.....王妃她搶了那酒壺.....喝了.....全喝了。殿下....殿下他......像瘋了一樣...抱著王妃.....讓那公公滾,....然后抱著王妃往...往雪地里去了.....”,他斷斷續續,涕淚橫流地描述著那噩夢般的片段。
“陛下.....賜酒?”段韶的牙關咬得咯咯作響,一股冰冷的、帶著鐵腥味的怒火瞬間燒穿了他的天靈蓋!他猛地松開親兵,任由對方再次癱軟在地。他像一頭被困住的猛獸,在狹小的帳內來回踱步,沉重的鐵靴踏在碎裂的玉片上,發出刺耳的碾軋聲。
“好.....好一個‘慰勞’,好一個‘體恤'”。他低吼著,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顫抖。目光掃過案頭堆積的軍報,那上面殿下嘔心瀝血、一次次擊退強敵的戰績,是無數將士用血肉換來的寸土寸安。換來的是什么?是一杯鴆酒,一杯逼死了王妃,逼瘋了殿下的毒酒。
他猛一拳砸在支撐大帳的粗大木柱上,碗口粗的硬木竟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木屑紛飛。拳頭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只有胸腔里那股幾乎要將他炸裂的悲憤……。
就在這時,他充血的眼角余光掃過那張被掀翻在地的木案。案下,似乎壓著一角暗色的東西。
他強壓下沸騰的殺意,大步走過去,一腳踢開沉重的木案。
下面,赫然是一塊被撕下的、沾著大片暗紅血跡的粗布--像是從里衣上倉促撕下的。血跡尚未完全干透,在昏黃的燈光下,呈現出一種刺目的黑紅。
粗布之上,是用手指蘸著鮮血,倉促寫下的幾行字跡。那字跡潦草、扭曲,帶著書寫者難以抑制的顫抖和深入骨髓的絕望,卻依舊能辨認出屬于高長恭特有的、力透紙背的筋骨:
“段韶:
御酒鴆毒,阿祁代飲而歿。
吾心已死,軀殼何存?
三軍將士,托付于卿。
勿念,勿尋”。
——長恭絕筆!
每一個血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段韶的眼底,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
“殿下--”
一聲撕心裂肺、飽含著無盡悲愴與憤怒的狂吼,終于沖破了他的喉嚨,如同受傷孤狼的哀嚎,穿透厚重的帳簾,撕裂了軍營死寂的夜空,那吼聲在風雪中回蕩,震得帳外的積雪簌簸落下。
他雙膝一軟,“咚”地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額頭抵著那染血的絕筆書。滾燙的男兒淚,混著拳頭上淋漓的鮮血,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浸透了高長恭心頭血的字跡上,將那絕望的墨色暈染得更加模糊,更加刺眼。
帳內,油燈的火苗瘋狂地跳動著,將他跪地痛哭的、巨大而顫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沾滿血污的帳壁上,如同地獄里掙扎的魂靈。
營地里,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緊接著,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鳴咽聲,從各個角落,營帳里、篝火旁、哨位上,低低地蔓延開來。那聲音起初細微,如同蚊蚋,卻迅速匯聚、放大,最終演變成一片壓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悲鳴。無數鐵打的漢子,在寒風里佝僂了脊背,用粗糙的手掌死死捂住臉,淚水混著臉上的污垢,從指縫間洶涌而出,砸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他們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但那聲絕望的嘶吼,那帳內傳出的王妃死訊,那碎裂的玉器,那刺鼻的血腥與毒香....還有,殿下抱著王妃決絕走入風雪的身影......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個冰冷殘酷、卻又無比清晰的答案。
他們的戰神,他們的蘭陵王,連同他摯愛的王妃,被那座金碧輝煌的都城,被他們浴血守護的君王,用一杯鴆酒,徹底摧毀了。
悲鳴聲中,一股壓抑到極致的憤怒,如同地底奔涌的巖漿,在死寂的軍營里瘋狂積蓄、涌動。士兵們通紅的眼中,淚水漸漸被另一種更熾熱、更危險的東西取代--那是被背叛的狂怒,是信仰崩塌后的毀滅欲。無數道目光,如同淬火的鋼針,帶著刻骨的仇恨,看向營地中央那座象征著皇權的、此刻卻散發著死亡氣息的中軍大帳,更射向遙遠的、風雪阻隔的鄴城方向。
段韶跪在冰冷的地上,額頭死死抵著那片浸透了高長恭心頭血的粗布。滾燙的淚水混著拳頭上淋漓的鮮血,將那絕望的血字“長恭絕筆”暈染開,如同綻開的血色之花。巨大的悲痛像山一樣壓垮了他,但胸腔里那團燃燒的悲憤,卻支撐著他沒有徹底倒下。
他猛地抬起頭!額上沾著血污和淚痕,雙眼赤紅如血,里面翻騰著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決絕。他看到了帳外那些同樣悲憤欲絕,眼神幾乎可以把人吞噬的士兵,看到了他們手中緊握的、在雪光下反射著寒芒的刀槍。
不能亂!
殿下的血書在眼前灼燒:“三軍將士,托付于卿。”
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冰冷刺骨,帶著血腥味,卻讓他狂躁的血液稍稍冷卻。他不能辜負殿下的托付,不能讓這些追隨殿下出生入死的兄弟,因為絕望的憤怒而沖向毀滅的深淵,那只會讓鄴城宮闕里那個高高在上的影子,更加得意。
段韶用那只染血的手,死死攥緊了那片血書,仿佛要將它嵌入自己的骨肉。他撐起沉重的身體,如同受傷卻不肯倒下的巨熊,一步一步,走向帳門,鐵甲摩擦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猛地掀開厚重的帳簾。
風雪夾雜著營地里壓抑的悲鳴和濃烈的殺意,瞬間撲面而來。無數道赤紅、悲憤、絕望、燃燒著火焰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段韶站在帳口,迎著風雪,迎著那數干雙瀕臨爆發的眼睛。他高高舉起手中那塊染血的粗布,讓那上面淋漓的、絕望的血字,暴露在慘淡的天光之下。
“弟兄們--,”他的聲音如同受傷猛虎的咆哮,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瞬間壓過了風雪和悲鳴,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看清楚了,這是殿下的血書,是殿下的.....絕筆!”
人群一陣死寂般的騷動,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釘在那塊血布上。
“御酒鴆毒,王妃代飲而歿,殿下.....心死。”段韶的聲音如同重錘,一字一句,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將那殘酷的真相徹底揭開。“殿下最后.....將你們,將這三軍將士,托付于我段韶。”
他環視著那一張張被悲痛和憤怒扭曲的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悲愴和不容置疑的威嚴:“殿下要我們活著,要我們守著這疆土,不是為他,是為我們自己,為這北齊的百姓,為.....那永遠看不到“河清海晏”……。
“收起你們的刀。”
段韶猛地指向那些緊握兵器、手臂因憤怒而劇烈顫抖的士兵,厲聲喝道,“你們的刀,該指向北周的豺狼,該指向侵犯我們家園的敵人,而不是....不是揮向那座自己人的宮墻,那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只會讓殿下和王妃....死得毫無價值!”
他的話,像一盆冰水,澆在即將爆燃的怒火上。士兵們眼中的瘋狂殺意微微凝滯,被巨大的悲憤和茫然取代。緊握刀槍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骨節發白,微微顫抖著,卻終究沒有拔出。
段韶看著人群的反應,心中稍定,但那悲憤和劇痛絲毫未減。他深吸一口氣,聲音低沉下來,卻帶著更沉重的力量:“傳我將令,即刻起,全軍縞素為王妃.....為殿下....舉哀。”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轅門外那片無邊無際的、吞噬了殿下身影的茫茫雪原,眼中是無盡的痛楚和一絲渺茫的、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希望:“派出士兵.....輕騎簡從....往東....往殿下離開的方向.....去尋。”
他的聲音哽了一下,帶著難以言喻的酸楚:“.....哪怕.....只尋回殿下的甲胄.....王妃的遺物......也好!”
“末將遵命。”幾個同樣雙眼赤紅的將領單膝跪地,聲音哽咽著領命。
“其余各部,”段韶的聲音重新變得冷硬如鐵,帶著戰場磨礪出的鐵血,“加固營防、清點糧秣,防備周軍趁亂來襲。殿下將你們托付于我,我段韶在此立誓,人在,營在。絕不讓殿下的心血,付諸東流!”
悲愴的嗚咽聲再次在營地中響起,但這一次,其中夾雜的不再是純粹的毀滅沖動,而是沉重的、帶著血腥味的哀悼和一種被強行壓抑、卻更加堅韌的意志。士兵們默默地摘下頭盔,解下甲胄上的紅纓,撕下衣袍的內襯,系在臂上、槍上。一片片刺目的白色,在灰暗的雪地和營帳間迅速蔓延開來,如同為這片絕望的土地覆蓋上一層無聲的喪幡。
——————
數日后。
幾匹疲憊不堪的駿馬,馱著同樣疲憊不堪、滿面風霜的士兵,艱難地踏破厚厚的積雪,終于靠近了那個被風雪半掩的,孤零零的雪丘。
為首的士兵隊長勒住馬,看著那雪丘的形狀,心中猛地一沉。那輪廓.....分明是兩個人相擁的姿態,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他翻身下馬,靴子深深陷入積雪,踉蹌著撲到雪丘前。其他人也紛紛下馬,沉默地圍攏過來,空氣中彌漫著死寂的沉重。
隊長顫抖著手,不顧凍得麻木,開始瘋狂地扒開表層的積雪。他的動作由急切漸漸變得緩慢、沉重。周圍的士兵們也默默地加入,沒有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積雪被扒開的簌簌聲。
雪層被一層層拂去。
首先露出的,是一片已經凍得僵硬的、繡著纏枝蓮花的錦緞裙據一角,那是王妃的宮裝。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扒雪的動作變得更加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悲愴。
凍硬的布料下,是兩具緊緊相擁、早已凍僵的軀體。蘭陵王高長恭高大的身軀微微蜷曲,以一種絕對保護的姿態,將王妃鄭祁耶完全護在懷中。他的雙臂如同鐵箍,死死地環抱著她,即便在死亡和嚴寒的侵襲下,也未曾有絲毫松動。他低垂著頭,下頜輕輕抵在她的發頂,仿佛在傾聽,又仿佛只是沉睡。
他的臉被冰雪覆蓋,凝固著血污和淚痕,卻奇異地透出一種近乎平靜的安寧。甚至,那緊抿的、干裂的唇線,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極淡的釋然的弧度。
而他懷中的鄭祁耶,面容蒼白如雪,卻異常安詳,如同陷入一場無夢的長眠。長長的睫毛上凝結著細小的冰晶,仿佛沉睡的蝶翼。
士兵們看著眼前這令人心碎的一幕,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這些鐵打的漢子,此刻再也抑制不住,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瞬間在寒風中凍結成冰。
“殿下……王妃......。”
悲號聲在空曠的雪原上回蕩,很快被呼嘯的風雪吞沒。那兩具在冰雪中永恒相擁的軀體,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關于忠誠、背叛與至死不渝的愛情故事,在這片冰冷的土地上,凝固成一道無法磨滅的傷痕。
風雪在他們周圍嗚咽,如同低回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