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雪原,終于迎來了遲到的、也是最后的客人。
不是段韶的補給隊,也不是迷途的商旅。
是馬蹄聲,沉重、密集、帶著金屬甲葉摩擦的冰冷聲響,如同悶雷滾過凍土一支約百人的北周輕騎,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出現在風雪漸息的地平線上。他們身著深色的皮祆,外罩輕便的鎖子甲,馬鞍旁掛著騎弓和彎刀,眼神銳利而殘忍,掃視著這片荒蕪的白色世界。
為首的一名百夫長,身形異常粗壯,雙臂肌肉虬結,仿佛能生撕虎豹。一雙細長如縫,透著殘忍精光的眼睛。此刻如同鷹隼般,很快鎖定了遠處那個突兀的雪丘,以及雪丘旁那幾頂低矮得幾乎與雪地融為一體的皮帳。他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笑意,揮了揮手。
騎兵隊如同離弦之箭,瞬間散開,呈一個松散的扇形,朝著雪丘的方向包抄過去。馬蹄踏碎冰雪,揚起大片的雪沫。
雪丘旁,簡陋的營盤死寂一片。只有風掠過皮帳邊緣的嗚咽。
刀疤臉隊長從一處低矮的雪墻后緩緩抬起了頭。他的臉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冰霜,眼神死死盯著那迅速逼近的黑色浪潮。他身邊,僅存的五名士兵,如同蟄伏的雪豹,緊握著冰冷的刀矛,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呼吸卻控制得極其平穩。
“來了。”隊長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六個.....對一百。”他嘴角扯動了一下,那是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容,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夠本了?!?/p>
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慷慨悲歌。五個士兵沉默地點了點頭,眼神中只有一片燃燒到極致的、冰冷的死志。
周軍輕騎越來越近,已經能看清對方馬鼻噴出的白氣和那寫滿輕蔑與殺意的臉。百夫長甚至悠閑地抽出了腰間的彎刀,刀身在慘淡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寒光。在他看來,那雪丘旁的幾個破帳篷里,不過是幾只凍僵的野兔,隨手就能碾碎。
就在周軍騎兵踏入距離雪丘不足十步的剎那-——
“殺——!!!”
一聲如同受傷孤狼般的、撕裂喉嚨的咆哮,猛然從雪丘旁炸響。
六道身影,如同六道從雪地里暴起的黑色閃電,裹挾著決死的風暴,義無反顧地撲向了那洶涌而來的黑色浪潮。他們的動作毫無章法,只有最原始、最慘烈的搏殺本能。刀光閃動,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
沖在最前面的年輕士兵,甚至沒有舉刀擋刺來的長矛,任由冰冷的矛尖洞穿了自己的胸膛,在身體被巨大沖擊力帶得向后飛起的瞬間,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手中磨得鋒利的短刀,狠狠捅進了那名錯愕的周兵戰馬的脖頸。
戰馬慘嘶著轟然倒地!
混亂,瞬間的混亂...。
周軍騎兵完全沒料到這幾只“野兔”竟會爆發出如此慘烈的反噬,陣型的前端瞬間出現了小小的阻滯和混亂。
刀疤臉隊長如同瘋虎,揮舞著一柄沉重的斷矛(那是之前戰死同伴的遺物),狠狠砸碎了一個周兵的頭盔,腦漿迸裂。他自己也被側面劈來的彎刀在肩胛處拉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他瑯蹌一步,卻借著沖勢,用身體狠狠撞向另一匹戰馬的馬腹。
戰馬吃痛嘶鳴,揚蹄而起,將背上的騎兵掀翻在地。
戰斗,或者說屠殺,瞬間進入了最慘烈的白熱化。
六個對一百,力量懸殊如同天塹。
刀光每一次閃動,都帶起一篷滾燙的血花,怒吼聲、慘叫聲、戰馬的嘶鳴聲,兵器撞擊的刺耳聲....打破了雪原的死寂。
一名士兵被數支長矛同時刺穿,高高挑起,他口中啰噴涌著血沫,雙手卻死死抓住穿透身體的矛桿,用盡最后的力氣向下拖拽竟將兩名猝不及防的周兵也拖下了馬背。
另一名士兵抱著一個周兵的腰,任憑對方的彎刀在自己背上瘋狂劈砍,硬生生將其拖入雪地,滾作一團,用牙齒死死咬住了對方的喉嚨。
刀疤臉隊長渾身浴血,如同一個血人。他的一條胳膊無力地耷拉著,斷矛早已不知去向,手中只剩下一把崩了口的長刀。他背靠著那塊刻著“忠武”、“貞烈”的石碑,如同守護最后圣地的兇獸,瘋狂地劈砍著任何敢于靠近雪冢的敵人。每一次揮刀,都帶起一片血雨。
周兵被這慘烈到極致的抵抗徹底激怒了,也膽寒了。他們從未見過如此瘋狂的敵人,如同撲火的飛蛾,用血肉之軀阻擋鋼鐵洪流。
“放箭,射死他們?!卑俜蜷L氣急敗壞地嘶吼。
零散的箭矢射來。刀疤臉隊長用身體護住石碑,背上瞬間插上了幾支羽箭!他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口中涌出大股鮮血,卻依舊死死拄著長刀,沒有倒下,他布滿血污的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被周軍鐵蹄踐踏的雪冢邊緣,看著那覆蓋著段韶披風的位置,被混亂的馬蹄踢踏得一片狼藉。
"啊一-!”他發出一聲凄厲至極、如同瀕死野獸般的狂嚎,不知從哪里爆發出最后的力量,他猛地將手中的長刀,狠狠擲向那名指揮的百夫長。
長刀帶著凄厲的破空聲,如同閃電。
百夫長驚駭欲絕,下意識地側身躲避。
“噗嗤!”
長刀沒能命中要害,卻狠狠扎進了他戰馬的脖頸,戰馬慘嘶著轟然倒地,將百夫長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上。
也就在這時,一支冰冷的羽箭,如同毒蛇,精準地射穿了刀疤臉隊長的咽喉。
狂嚎聲戛然而止!
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僵,眼中的瘋狂和悲憤瞬間凝固。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最后看了一眼那座被鮮血染污、卻依舊沉默的雪冢,看了一眼石上的刻痕...然后,他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轟然倒下,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石碑腳下。滾燙的鮮血,如同小溪,汩汩地涌出,浸透了他身下的冰雪,也緩緩地蜿蜒地,流到了那被馬蹄踐踏過的、覆蓋著玄色披風的雪冢邊緣,將那里一小片潔白的雪,染成了刺目的暗紅。
風雪嗚咽著卷過戰場。最后一點微弱的抵抗徹底消失。
只剩下遍地狼籍的尸體,折斷的兵器,垂死戰馬的哀鳴,以及....那座浸染了鮮血、卻依舊沉默矗立的雪冢,和那塊沾滿血污的石碑。在慘淡的陽光下,在遍地的血腥中,顯得愈發冰冷、愈發沉重...與永恒...。
那嗚咽的風聲,仿佛在訴說著忠誠的代價,訴說著毀滅的必然,訴說著那個永遠消逝在歷史風煙中的名字,和他那至死也未能看到的“河清海晏”……。
————
血腥氣尚未散盡,新的馬蹄聲便撕裂了寂靜。這次不是游騎,是真正的鋼鐵洪流。北周柱國大將軍宇文憲親率的主力前鋒,如同移動的黑色山脈,碾壓著凍土,循著先前游騎留下的痕跡和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血腥,直撲這片荒原。
鐵蹄踏進這片雪地時,馬匹不安地噴著響鼻,似乎也感受到了下方埋葬的慘烈。宇文憲勒住戰馬,高大身軀在鞍上挺得筆直。如鷹般的目光銳利地掃過那座孤零零的雪冢和石碑。當石碑上那幾行暗紅大字一-“北齊蘭陵忠武王高長恭”、“蘭陵貞烈王妃鄭氏祁耶”、“同穴眠于此地”--刺入眼簾時,他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確認對手終于隕落的釋然,有對一代絕世名將竟落得如此凄涼下場的深沉唏噓,甚至,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屬于軍人對真正對手的敬意。他太了解“蘭陵王”這三個字在北周軍中曾意味著什么,那猙獰面具下的銀甲鐵騎,曾是多少周兵的噩夢。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雪冢旁被踩踏出的混亂痕跡,雪地上已變暗紅的血跡以及散落斷裂的兵器殘骸。這一切都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這里發生過怎樣慘烈而絕望的抵抗。宇文憲的嘴角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五個(或六個)殘兵,竟能讓他損失數十精銳,只為守護這座冰冷的墳冢...“蘭陵忠武王...."宇文憲低沉地吐出這個尊稱,聲音在呼嘯的風雪中顯得模糊不清,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暗挂菜?...死得其所,有忠魂相守?!彼袷窃趯κf,又像是在對自己確認。這份對手的終局,比他預想中更加慘烈,也更加....令人感慨。
然而,這絲感慨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了微小的漣漪,便迅速沉入深寒的湖底。宇文憲的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如刀,仿佛剛才那片刻的凝帶從未發生。他猛地一揮手,聲音斬釘截鐵,帶著統帥不容置疑的決斷:
“不必在此停留,幾個守墳的瘋狗而已,徒耗我精銳。傳令,全軍加速前進,目標--青州,段韶才是北齊最后一口氣。拿下他,這盤棋才算真正收官!”
黑色的鐵流不再停留,繞過雪冢,帶著毀滅的氣息,轟然南去。風雪卷起,迅速抹去他們留下的蹄印。宇文憲在策馬轉身的瞬間,最后瞥了一眼那座在風雪中沉默的墳冢和石碑,眼神深邃如寒潭,再無波瀾。對他而言,高長恭已是過去,一個值得記住卻無需再費神的注腳。他目光所及,唯有南方那座尚在喘息、必須徹底碾碎的堡壘--青州……。